馄饨吃了一半，一个和老徐年纪相仿的老头子坐到了他的身边，同样要了一份荠菜馄饨，他斜睨了一眼老徐，朝着何大有高声补充道：
“要大碗。”
“得勒，您稍等。”
何大有吆喝一声，开始忙碌起来。
在风箱粗糙的推拉声中，老徐慢条斯理地划拉了一口汤，同样斜睨了一眼身边的老汉。
“哼，要那么多，吃的下么你。”
“要你管，这还不如老夫在军中饭量的一半呢，你看看你才六十岁，就如此老态。”
片刻后，何大有给老者端来了一个青花大瓷盆，里面足足放了三十二个馄饨，还有半打的蛋丝和葱花。、。
老徐却是看了一眼，自顾自地拿起红粉给他的汤里撒了撒。
“试试吧，这是我那几个红夷兄弟从西洋的西洋带来的，好像叫什么墨西哥阎王辣。”
说罢，又往自己的汤里撒了几下。
老者看着面汤上鲜红的辣粉，还没把脸凑近，鼻腔里感到了一阵刺激。
“那些红夷，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这东西，还墨西哥阎王辣，也不知道除了墨西哥可还有没有墨西弟。”
说着他划拉了几口，瞬间浑身冒汗，却是越吃越上头。
老徐也开始继续向自己剩下的半碗猛攻。
两人风卷残云般扫荡了面前的馄饨，对视了一眼，放声大笑。
而新来的那个老者的嘴唇却依旧明显被辣地红肿了一块。
“礼卿，你还是如此莽撞，此物可不是谁都能驾驭得了的。”
老徐笑着递上了一杯薄荷水，对方正是将要督抚旅顺的袁可立，今天是他出城的日子，比起原本的历史，稍稍提早了几个月。
“哼，老夫偏不信这个邪。如此刚猛之物，想必能在辽东苦寒之地有大用处。”
袁可立不服气地端起了汤碗，把最后的一点红油剩汤灌了下去，而后长长地打了一个饱嗝。
而老徐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拿出手绢擦了擦嘴。
两人起身坐到了旁边的长椅上，袁可立几个随身家丁见状快速在他们周围散开，暂时隔绝了馄饨摊周边的客流。
而何大有却是见怪不怪，开始按部就班地包起了馄饨，这种事已经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了。
“你看到了我的那份奏疏了？”老徐问道。
袁可立点了点头，目光深邃地看向皇宫方向。
“陛下并不排斥用红夷大炮，相反，他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也愿意拨付内帑去南方采购。”
“那为什么还要支持张鹤鸣，你应该知道，用那个王化贞的方略就是在自杀。前几年是杨稿，今年是袁应泰，难道明年又要加一个王化贞吗？”
“因为他是兵部尚书，他只要还在那个位置，我等今后便要受他掣肘。子先，你是明白人，应该懂得这其中的道理。”
袁可立看向前方平静地说着，转头看向老徐：“凭你徐光启一人，是不能扭转辽东整体局势的，而你我都知道，辽东乱局的根源，其实并不在辽东。”
“难道就要看着建奴席卷广宁不成！”徐光启怒道。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可广宁那里，都是我大明的生民百姓，你如何能这般冰冷地牺牲他们。。”
“登莱，旅顺的新军必须要在朝中有稳定的根基。”
袁可立打断了徐光启的答话。
辽沈失陷后不久，徐光启被重新召回京城，上了数封奏疏分析辽东战局，力主用新购置的红夷大炮防守广宁城。
而这种守城的战略却让兵部尚书张鹤鸣等一众主战派嫉恨，特别是王化贞，他数次上奏给天启，说自己已经召集了蒙古林丹汗四十万铁骑，加上手中的辽东军必行能横扫建奴，做回自己。
再加上阉党对王化贞的拉拢，以首辅叶向高，本司少卿袁可立为首的东林党暂时蛰伏，让徐光启在北京朝廷里愈发受到排挤。
“必须要有稳定的根基。。”
袁可立再次重复了这句话，迎着吹来的寒风，感慨道：“若是当年南军在朝中能有点人脉，也不至于被无故冤杀了三千多人，可惜了戚继光终其一生练就的那支强军，我们必须吸取他们的教训。”
说到此处，原本愠怒的徐光启也沉默不语，他家住松江府上海县，离义乌较近，他亲眼见过那时候整个义乌全县挂起的白帆，这让他久久不能释怀。
“可是。。。广宁那些无辜的生民百姓。。如此一来，他们凶多吉少。难道你们真的不准备帮熊经略吗？”
袁可立惨然一笑，从怀里拿出了一封奏折递给徐光启，那正是他昨天经过首辅叶向高刚递的辞呈，不知怎地落到了袁可立的手里。
“叶大人。。他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我给陛下的辞呈，如何还能退回来。”
“陛下原是准你回天津养病的。”袁可立答道。
“原本？”
“只不过有人不愿意，那人的言行举止，似是你的故交。所以我和老叶商量了一下，和陛下说了说，改换了调令。”
“故交？”
徐光启眉头微皱，脑海中仔细想了每一个认识的人，却始终没有头绪。
袁可立解释道：“此人胆大包天，倒是和你有几分相像，不对，他甚至比你更加胆大。一夜之间烧光了旅顺教坊司，处决了城中百人犯与内奸，帮我们抓到了那个关内的莲妖匪首徐鸿儒。如此雷厉风行，比我还要猛烈几分，而他却只是以一个五品武德将军。”
说着袁可立不由得笑了笑。
“这不比你和那些红夷称兄道弟，入了他们那个景教更加胆大吗？”
“你说的是谁啊？”
徐光启一脸懵逼，看向袁可立，又说：“且我入那个景教，也不过是想要让他们多送些西洋奇书来罢了。那种无父无母的邪教，早晚必除之。”
袁可立却是神情微微一怔：“旅顺的那个马营千总钟林，字文峥，你不知？”
徐光启仔细回忆了一阵，却还是摇了摇头，回答说自己并不知道什么钟林，他甚至没怎么接触过山海关外的人。
袁可立眉头皱了皱，神情变得凝重了起来。
“这就奇怪了，他似乎很了解你，甚至知道你有方法弄到红夷人的火炮和枪械，甚至知道上海。我记得那只是个小县城，他一个没进过山海关的军户千总，怎么知道那么详细？”
说着袁可立站起了身，郑重地说：“既如此，你就更不能回天津了。你得和我一起去旅顺，我们当面找他问个明白。”
徐光启却看上去很失望，他挥了挥手，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一介老朽，去那里作甚？还是让我回天津吧，正好也能排解苦闷，等你们稳定了朝中再让我出来便是。”
袁可立神情一凝，转头看向徐光启。
“子先，我们下个月便步入耳顺之年了，哪里还有时间去赋闲？时不我待呀。”
“那。。你可愿给我实权，我要替大明组建一支最新式的火器军。”
“不光是实权和新军，子先。”
袁可立捋着长须，看向不远处升起的朝阳。
“我们要把大明彻底革新！这是新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