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1 / 1)

“你若是肯乖乖地听话,我今天就不为难你。”见她话音里分明在讨饶,贺兰静霆松开了手,居然还很绅士地替她整理了一下拉歪掉的领子。

皮皮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暴君啊暴君。

暴君的脸上还留着胜利者的笑容,却不料鼻梁间蓦地一轻,墨镜已被皮皮摘掉了,紧接着,垃圾桶的盖子翻动了一下。

“我的眼镜呢?”脸又沉了下去。

“你扔了我的东西,我也扔你一样东西。”皮皮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抱着胳膊,挑衅:“平衡平衡。再说,你不戴眼镜更英俊,是真的。”

“……”

其实皮皮是想看一看贺兰静霆不戴眼镜会是什么样子。或者说,他的眼睛在白天会是什么样子。会一直闭着吗?抑或是半睁着,露出大半的眼白?

然后,她又有一点点失望。

因为贺兰的眼睛和常人并没有很大的不同。瞳孔很大,幽深的,黑不见底的,像一道时光隧道。但他凝视着她的时候,视觉中没有任何焦点,目光甚至都不移动,又的的确确像个盲人。任何人看见了这样的一双眼睛都会觉得很好看,同时也会觉得他的视力肯定有问题。

对峙了片刻,贺兰静霆忽然垂目,看得出他想发火,但尽量克制自己。

他没有说话,径直走向垃圾桶,揭开桶盖,伸手在桶里摸了一阵,找到眼镜,用手擦了擦,戴了回去。

皮皮眼疾手快地跟了过去,也想乘机把自己的鞋子提溜出来,却被贺兰静霆不客气地一掌按住:“快开始了,咱们得走了。”

他不再提眼镜的事,却一把牵住了她的手,而且握得很紧。

皮皮甩了两下,甩不掉,不肯移步:“没鞋子我怎么走啊?”

“地上不是铺着地毯吗?”

“可我的脚还是痛啊。”

“我扶着你。”他的嗓音很温存,“如果你不想走,让我抱你上去,也可以。”

这话皮皮听得直起鸡皮疙瘩,她提起塑料袋,抽身就往门外溜:“谁说我不想走了。走就走。”

“你看,你走得不是挺快的吗。”贺兰静霆快步跟上,不忘记恭维一句。

他们的座位在靠走廊的第一排,皮皮无比郁闷地发现汪萱和苏诚就坐在她的右手边,中间只隔两个空位。

看得出,拍卖厅原是个小型礼堂。虽是临时布置,却布置得十分豪华。客人陆续落座,又互相寒暄。除了一位录相师的,几乎没有别的记者。

将皮皮送到座位之后,贺兰静霆便被一个熟人叫去寒暄了。她开始不安地看表,急切地期待那两个空位的客人早日到来。

而那两个位子,竟然一直空着。

她低头翻开采访本,本子是新的,上面什么也没有。汪萱的咄咄逼人让她芒刺在背。为什么生活会那么不公平呢?她不由得想起了高中的那些日子,想起了小菊和佩佩,想起了她们一起打的那一架。那是皮皮平生唯一的一次打架。她被汪萱揍得很惨,手臂和胸口都青紫了,回家还要瞒着大人。后来见了她也绕开走。那一次以后,她们互相憎恨,再也没有说过话。

可是一见到汪萱,皮皮在工作中好不易培养出来的一点自信心顿时消失殆尽。

她又成了高二七班的差生。

正思索间,想不到汪萱忽然开了口:“皮皮,听说你分到了c城晚报?”

皮皮抬头看了她一眼:“嗯。”

不会吧。汪萱不会这么快就不记前嫌了吧?还是说,她们已经成熟了,要作成人间的对话?

“多久了?”

“快两年了。”

“怎么还是实习记者?”汪萱看自己的指甲,慢悠悠地说,“现在的总编不是杜文光吗?我认识他。他和苏诚挺熟的。”

“哦。”

“上个月的校友会,你怎么没来?”

校友会。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皮皮心里想。

高二七班每年都有校友会。通常是由混得好的同学出资,大家一起到餐馆歌厅去小聚。有时也会选以前的教室。许久不见,大家争相拥抱,做出各种夸张的表情。接着,工作了的互相递名片,读研的交换学习资料,每一个人都打扮齐楚,细心地在别人的眼光中寻找自己。

工作之后皮皮和佩佩曾经参加过当年的校友会,遇到了分到c城三中教书的玉敏和在粮食学校宣传部工作的小倩,两人都抢着要佩佩的名片,对她格外恭敬,话音透出一点淡淡的巴结。

皮皮暗暗地想,原来现实就是一个人不想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的东西。

现实充满了戏剧性。

果然,转过身来,小倩很不服气地嘀咕开了:“哼,瞧她得意个什么呀,不过是比别人多个有钱的老爸。要不是这样,就凭她四十一名的能力——脑子那么笨能当好记者吗?——早晚要出漏子,看她能发迹多久。”

皮皮急忙辩解:“其实佩佩挺有能力的,只可惜咱们的中学教育不适合她。”

小倩不接茬,直直地追问:“那你分到晚报,又是走的什么路子?”

“没路子,公平竞争。学校推荐了十个学生,面试、口试有三轮,最后选了我。”皮皮不无骄傲地说。

“还是你有运气。”小倩、玉敏齐齐地说道。

聚会到了一半,佩佩忽然拉着皮皮出了校门。辗转地找到一个黑漆漆的宿舍楼,佩佩忽然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对着一楼的玻璃窗扔了进去。

“喂,你干什么?”皮皮惊恐了。

“咣当”一声,窗子破了,她们拔腿就跑,发疯似地跑到大街上拦住一辆出租,钻进车里佩佩尤在大口喘气:“我恨他!我再也不来c城一中了!”

皮皮抓住她的手,压低声线:“你恨谁?”

佩佩双手握拳,歇斯底里地叫道:“我恨王老师!我恨c城一中!我恨这帮同学!c城一中毁了我的青春!你呢?你恨不恨?”

蓦然间,皮皮陷入茫然:“我……我不知道。”

大约是恨的。

见皮皮半天不发话,汪萱又说:“什么时候一起去吃个饭,我叫上杜文光,你带上贺兰先生?你和他……很熟?”

皮皮连忙摇头:“对不起,你弄错了,我不认识贺兰先生。——我只是采访他。”

话音刚落,背后吹来一阵阴风,皮皮一转身,发现贺兰静霆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身后。

他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嘴唇淡淡地抿着,微微勾起一条弧线,似笑非笑。

“皮皮你开玩笑哦,”汪萱看了贺兰一眼,吃吃地笑了,“这里人都知道,贺兰先生从来不接受记者的采访。当年杜文光想采访他都没戏呢。”

“所以我也只是试试看,”皮皮不冷不热的答道,“我真的不认识贺兰先生。”

说罢,她从塑料袋里掏出相机,假装检查了一下镜头,对着前面的屏幕取了几个景。又从椅背上取出拍卖目录,一页一页地翻着。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传过来一个很温柔的声音:“皮皮,你想喝点什么吗?”

那声音美如天堂。皮皮禁不住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发现说话的人是贺兰静霆,又调节了一下自己的视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你吃过早饭了吗?”他又问了一句,绅士十足的样子。

皮皮迷惑地看着他,很堤防地想了一下,半晌才答了一句:“没有……”

“我去给你拿点东西吃,澄汁可以吗?”贺兰静霆俯身下来,在她耳边轻声地问。

他的表情倒没什么变化,举手投足之间却露出一丝亲昵。显然这不是贺兰静霆在公共场合的惯有行为,汪萱的双眼禁不住眯了起来,嘴角轻轻一挑,视线在皮皮的脸上扫了一个来回,莫测地笑了。

皮皮尴尬地点了点头。

贺兰静霆掏出折叠的盲杖,到楼下大厅取澄汁去了。一个工作人员怕他看不见路,连忙尾随而至。

目瞪口呆之际,又有人拍了拍皮皮的肩,递给她一张名片:“小姐,我是瑞景升古董专卖公司的方大昌,请问您贵姓?有名片吗?”

“我姓关。我……我没有名片。”

“我们公司收藏了不少上品玉器,主要是明清时期的,宋以前的也有一些。关小姐感兴趣吗?什么时候带贺兰先生一起来看一下?”

关皮皮吸了一口气,红着脸说:“对不起,我对古玉没研究。如果您想请贺兰先生,他马上就回来,您直接对他说就好了。”

那人怔了怔,硬把名片塞到她的手中:“关小姐不肯给面子?”

“哪里……”皮皮窘住。这都是哪一茬对哪一茬啊。

“周末您有空吗?关小姐爱吃海鲜吗?”那人的嘴动得飞快,“我知道紫阳路上的‘费记’鲍鱼汤不错。怎么样?周末晚上七点,赏个脸吧?如果贺兰先生不方便,关小姐您自己也一定要来。到时我让秘书提醒您一下。也麻烦您先写一个联系号码。就这样说定了。”

“啊——我——”

皮皮还想解释,转眼功夫那人就不见了,也不知到哪里和人说话去了。

剩下皮皮一人在椅子上长吁短叹,汪萱在一旁只是微笑:“皮皮,看来你真的不认识贺兰。这里人人都知道,贺兰从不陪人吃饭的。”

“不会吧?”皮皮明明记得贺兰静霆陪他吃过水煮鱼,虽然他自己没吃,但肯定是陪了。

“难道……他请你吃过饭?”汪萱的表情十分八卦。

“……”不好回答。

“皮皮,你是贺兰先生的女朋友吗?”

“不不不不不不……”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身边的椅子格吱地响了一下,贺兰静霆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瓶豆浆,一个纸袋。

纸袋上浸着油。皮皮说了声谢,打开一看,竟然是她最喜欢吃的生煎包子,禁不住问道:“大厅里的早点不都是西式的吗?怎么会有生煎包子?”

“我到外面买的。”

“豆浆也是?”

“我想你更喜欢吃豆浆。”

这么周到啊。皮皮的脸有点红。没说什么,静静地吃了起来。贺兰静霆顺手拿出椅背上放着的目录,皮皮小声说:“想找什么,我给你念吧。”

“不用,上面有盲文。”

果然,印给他的手册明显地比皮皮的要厚,没有图像,没有文字,只有一排排凸凸凹凹的点。贺兰静霆摊开手指,用左手指尖摸第一行的前半部,又用右手指尖顺着摸同一行的后半部,同时左手寻找第二行。他的手指在纸面上轻轻滑动,动作很流畅,甚至带着节奏,皮皮在一旁几乎看痴过去。

“你平均每分钟能阅读多少个单词?”她忽然问。

“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嗯。”

“三百多个。”

“等会拍卖的时候,他们会给你准备耳机吗?”

“不用,我的听力非常好。”

皮皮同时在采访本上记下来:听力敏锐,每分钟阅读三百字。

过了一会儿,贺兰静霆附耳过来,轻声说道:“那个汪小姐,你不大喜欢她?”

“高中同学,有些宿怨。”

“等会儿你能帮我个忙吗?”

“行啊,说吧。”

“你能替我举拍吗?我要278号拍品,战国玉虎。”

“这个……我可没干过。”

“举手你总干过吧?”

“干过,举手我会。”皮皮挺老实地点头。

“你替我举手就行了。”

“我举了能算数吗?”

“算数。我给拍卖师打电话说明一下。”

“你自己有手,自己不能举啊?”

“举手很酸。”

皮皮瞪了他一眼,失语了。

“当然,如果价钱太高,我不能承受,我会让你停手的。”他补充。

“行。”

他去打了电话,同时用手指了指皮皮,那个拍卖师点点头。

大厅忽然安静下来,有人宣布拍卖开始。前台的巨幅屏幕上闪出一张图片:“第278号拍品:战国玉虎,长11.5厘米”。手册上介绍说,周礼有六器,玉璧、琮、圭、琥、璋、璜。这就是其中的“琥”,深绿色的玉料,高鼻、菱眼、耳后抿、尾上卷,作爬行状。目前出土中仅见一对,其中之一即藏于v市博物馆。

皮皮仔细看了看屏幕上的图片,虽然用的是高清晰的照相机,但那玉虎的尺寸很小,年代久远,看上去黑乎乎的一团,无任何吸引人之处。

“起拍价70万人民币。”

七十万啊。皮皮怔了怔,心咚咚地跳。这么小的一只虎,又破又旧,能这么贵吗?

后排有人举手,拍卖师叫道:“75万。”

皮皮怯怯的举了举手。

“80万。”

她偷偷看了一眼贺兰静霆,发现他还在用手摸那个手册,很专注的样子。

紧接着,汪萱抬了抬手,用很清脆的嗓音说道:“100万。”

“100万,前排的这位小姐加到100万。100万,有人加吗?”

皮皮举手。

“105万。”

后排又有人举手,一个接一个,从110万一直升到180万。

“200万。”汪萱冷冷地道。

皮皮举手。

“205万。”

汪萱迟疑了一下:“210万。”

皮皮继续:“215万。”

汪萱奉陪:“230万。”

皮皮笑了笑,抬手:“235万。”

她开始觉得拍卖是个很有快感的游戏,特别是自己不花钱的时候。

后排有人举手:“250万。”

大厅一阵沉默。拍卖师笑道:“250万,还有人加吗?250万,大家的手是不是举累了,要休息一下?250万。250万,好的,这位先生,255万。前排的这位小姐,260万。260万,有人加吗?现在我们拍的是278号拍品,战国玉虎,起拍价70万,目前已拍到260万。好的,后排戴围巾的先生,265万。前排的小姐,270万。270万,有加的吗?270万?”

汪萱举手,同时报数:“300万。”

众人沉默。

皮皮推了推贺兰静霆:“300万了,你还要不要?”

他头都没抬:“继续。”

皮皮举手。

“305万。”

汪萱冷笑:“310万。”

“315万。”

“320万。”

“350万。”

“355万。”

这一次,汪萱的脸色有点发黄,表情也很僵硬。迟疑了近两分钟,才举手。

“360万。”

皮皮毫不犹豫地跟上:“365万。”

拍卖师看了看皮皮,又看了看汪萱,调侃:“现在只剩下头排的两位小姐竞拍了,看样子都只二十出头。以前到这里来的人都是老头子老太太们。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英雄出少年啊。365万,还有人加吗?365万?365万?”

大约有近五分钟的冷场。

汪萱忽然举手:“370万。”

皮皮正要跟上,贺兰静霆蓦地按住了她:“皮皮,咱们撤。”

“370万。这位小姐出到370万,还有人加吗?370万?目前最高价是370万。370万。”他一连喊了十几声370万,终于说:

“370万第一次。”

“370万第二次。”

“370万最后一次。”

只听得“咚”地一锤,拍卖师对着汪萱说道:“恭喜您。370万成交。您的号牌是——”

汪萱取出一张纸牌:“468号。”

不知为什么,她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脸甚至有点发青。

皮皮不解,低声问贺兰静霆:“她拍到了战国玉虎,为什么不高兴呢?”

“可能是觉得太贵了吧。”

贺兰静霆的神情淡淡地:“皮皮,走,我请你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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