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1 / 1)

台阶上满是积雪。还没走到门口,皮皮的袜子就浸湿了。她逡巡了一下,旁边正在给她拉门的贺兰静霆忽然关住门,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双布鞋。

“穿上吧,外面很冷。”他说,“不过你不用担心走长路,我已经叫了出租。”

皮皮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那双鞋,愕然了片刻,忽然有点心酸。

布鞋大约是他买早点的时候匆匆从街边买来的,很便宜质量很差的那种。卖的人看见他是瞎子,故意捉弄他。倒是一个尺码,只是颜色不同。

一只是红色,一只是绿色。

她没吭声,俯身穿好。

“舒服吗?”

“挺舒服。”

“好看吗?我特意让人挑了一双好看的。”

阶旁的保安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的脚。皮皮答得一点也不迟疑:“好看。”

出租车来了。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雪,路上是匆匆的行人。城市里千篇一律的风景,日复一日地上演。司机很年青,戴着耳机,一面开车,一面听着摇滚乐。

贺兰静霆忽然说:“这条街以前叫朱雀街。前面的那道坡,以前是条河,叫龙津河。河上有座桥,叫八仙桥。桥边有个香果店,店里的荔枝膏好吃。”

“以前?”皮皮愣了愣,“多少年以前?”

“八百年以前。”

“八百年前,”皮皮笑,不信:“你来过这里?”

“刚才那个会所,以前是个酒楼,叫龙霄阁。里面的太白花清酒,好喝。”

他仰头,陷入了回忆,脸上带着微醉的笑意。

“是太白花——清酒,还是太白——花清酒?”皮皮不知道如何断句。

“清酒贵,因为滤过,没滤的是浊酒。‘金樽清酒斗十千’,清酒是要用金樽来喝的。喝的时候要压一下,所以是‘吴姬压酒待客尝’。”

“那浊酒呢,浊酒什么时候喝?”

“浊酒惆怅时喝,所以是‘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所以是‘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么说来,李白比杜甫爱花钱?”

“没错。”

皮皮不由得仰慕了,衷心地夸道:“贺兰,我觉得你特有学问。”

他微微颔首:“过奖。”

皮皮接着夸:“最近流行的一个词特适合你。”

“什么词?”

“文化恐龙。”

这场雪弄得c城人十分狼狈。路上到处都是打滑熄火的车辆。皮皮昨夜受了寒,今天嗓子便有些嘶哑。偏偏司机手里还有小半截烟不肯扔掉,硬要半开着窗子吸完最后一口。虽然暖气倒是足的,烟圈也吐在了外面,空气毕竟污浊了。贺兰静霆一直皱着眉,看样子便要发作。皮皮连忙按住他的手臂,让他忍耐。两人便全都不作声,耐心地等司机吸完,皮皮在第一时间关掉了窗。

“今年的大雪真是少见呢。”

“宣和年间的这里也曾下过一场大雪,那时的风和今天一样,又冷又酸。不过,再过几个月,我种的牡丹就要开了。”

为什么时间在贺兰静霆的嘴里总是走得那么快呢?皮皮偷偷地想,几百年几个月就跟一阵风似地刮过了。

“你很喜欢牡丹吗?我一直以为只有唐代的人才会喜欢牡丹。”

这几年市面上流行唐装,只要是条裙子,无一例外地绣着牡丹。皮皮不喜欢牡丹,总觉得牡丹花开得不含蓄。她喜欢花瓣很小的花朵,即使怒放也是含苞待放的样子,比如梅花、比如桂花、比如郁金香。

可是她发现,一提起牡丹,贺兰静霆漠然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温暖的表情,仿佛有一缕阳光从心底射出来,照亮了整张脸。

车内的寒气扫荡一空。

“我喜欢牡丹,是因为牡丹花很好吃。”他侧过脸来看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他仍然喜欢追随她的脸,哪怕视线是虚无的,“我常常想,烈日下盛开的牡丹会是什么样子。”

皮皮也正好转头来看他,却觉得虽然他的整张脸似乎都藏在墨镜的后面,虽然他目不视物,自己在想什么,却不能在他面前遁形。而且,据她回忆,贺兰静霆从未用这种脆弱的语气跟她说话。既然他已幸运地活了九百岁,这点遗憾算什么呢?

可是她的眼睛还是湿了:“你……从没见过太阳么?”

他摇头。

“其实太阳就是比月亮暖和,样子都差不多。”

他取下墨镜,一双空虚的眼睛注视着她:“是吗?”

皮皮的脊背一阵发寒,一种无形的目光在打量她,一直看到骨子里去。

“是的。”她的话音开始颤抖,“其实你真的不必戴墨镜,没有墨镜你会更好看。”

“我戴墨镜不是为了自己好看,而是为了他人的安全和健康。”他哼了一声,将墨镜又戴了回去。

皮皮赶紧问:“为什么?”

他沉默,似乎在考虑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你不是看不见吗?为什么还会影响别人的安全呢?”皮皮锲而不舍。

“虽然修炼多年,我对自身的能量并不能收放自如。一般来说,不论看得见还是看不见,我的眼睛都会自动吸取他人的元气。假如我专心看一个人,是男人会立即阳痿;是女人会终身不孕。这种情况,连我也没办法控制。”

话音甫落,皮皮闪电般地后退一尺,华丽丽地傻眼了:“贺兰静霆,你早说啊!你都看我几眼了?……我是不是已经成僵尸了?”

“你这不是好好吗。”他很镇定地笑了笑。

“停车!司机!我要下车!”皮皮不理他了,扑到前面,用手拼命拍司机的背。

车猛地停了,皮皮推开门,以最快的速度跳下车去。岂知地上正好有一摊刚刚化掉的积雪,她只穿着布鞋,一下子全湿了。

一股寒意从足底直透到脑门,她被冻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有人从后面扶住了她,将她拉到台阶上:“餐馆到了,我们上去吃饭吧。”

“贺兰静霆,你离我远点成不?”皮皮禁不住哀求,“我从小数学就不及格,买彩票没中过,我家上数八代都没人发迹,这说明我身上无论是元气还是运气都远远不够。你再吸我就成傻子了。虽然我很渺小,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将来也要成家立业、嫁人生子……你是狐狸,这大街上元气好的女人多着哪,你放了我找别人行不?”

“干嘛这么可怜兮兮的?我又没把你怎么样。你吃过我的血,相当于免疫了。”仿佛怕她滑倒,贺兰静霆紧紧地掺着她,“再说,你现在一切生理现象都很正常,对不对?我发誓我绝没把你怎么样,一根毫毛都没碰过你。”

他越信誓旦旦,皮皮越吓得浑身发软:“那你刚才还在汽车瞪了我一眼……”

“我瞪你多少眼都没关系,真的。如果真有关系——你说得不错——我见你的那天你就得成僵尸。”

“……”皮皮虚脱了。

贺兰静霆趁机将她的腰一揽,几乎是半抱着她,很和气地劝道:“进去吧,报纸上说这家的夫妻肺片挺不错的。”

“我还吃得下啊!”她万分郁闷地嚷道。

“怎么吃不下?你胃口不是一直挺好的吗?”

这么一说,皮皮猛地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他就吐了一天,自从那晚吃了带血的苹果,就立即不吐了。以后的饮食倒也十分正常,似乎暂时还是健康的。可是,看见贺兰静霆很殷勤很关切地扶着自己,以至于路过的人看见他们,都发出会心的微笑,以为是一对情侣。她不禁更要怀疑,难道他身上只有眼睛才能吸取元气吗?万一他的手、或者每一根毛孔都可以呢?

胡思乱想之际,贺兰静霆已经扶着她落了座。餐馆很干净,身后有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养着很多鱼。皮皮刚坐下来,忽然发现鱼缸里的鱼整齐地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拼命往左挤,一部分拼命往右挤。

“贺兰,这些鱼都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为什么它们都挤向两边?”

“我怎么知道?我又看不见。”

“贺兰静霆。”

“可能是它们不喜欢我。”他耸了耸肩,一脸的无辜,“抑或它们彼此憎恨。”

“鱼都被你搅得不安宁,何况是人。”

“我向你发誓,我绝对是位善良的狐狸,学识渊博、品德高尚。”他叫来服务生帮他念菜单,很快就选好了菜:“夫妻肺片、豆瓣鲫鱼、清炒黄瓜,三个菜够吗?”

菜很快就端来了,鲫鱼还在厨房里贺兰静霆就叹气:“糟糕,胆破了。这是什么厨师啊。这菜你别吃了。”

“就你话唠。”皮皮失笑,见他干坐在那里,又问:“你不喝点什么吗?”

“我要了冰水。”

“我让人到花市给你买点花吧。”

“我不在公共场合吃东西。”他垂首,“会有人觉得我很怪。”

“其实你们混迹人间也挺不容易的。”她表示理解。

菜吃到一半,手机响了。皮皮看见来电显示,是家麟。

“嗨,皮皮。”

“家麟!”

“昨天走得太急,忘了告诉你正事。我妈五十岁的会餐取消了。我爸决定带她去云南玩一趟。”

“……哦。”怎么不早说呢,皮皮一个劲儿地心疼那八百块钱的燕窝,还有奶奶做的五瓶豆瓣酱。

“对不起。不过,我想取消也好,省得你还要买礼物。”家麟在那边小心翼翼地道歉。

皮皮恨不得捶自己的脑袋。

挂了电话,皮皮忍不住对贺兰静霆说:“对了,你喜欢吃豆瓣酱吗?”

“不吃。”

“保证是纯天然绿色食品。”

“不吃。”

“你可以试着用花瓣蘸着吃,绝对好。光吃花瓣多单调。”

“不吃。”

“试一试行不?我有好多瓶等着送人呢。”

他想了想,终于点头:“好吧。”

皮皮一阵高兴,正想谢他,手机又响了。那种很简单的铃声,降e调小夜曲。贺兰静霆打开话机:“喂。”

——“我明天过来。”

——“支票已经准备好了。”

——“我不担心长途,我担心的是消毒状况。”

——“谢谢。我不需要样品。”

——“好吧。晚上给您回话。再见。”

关了电话,他抬起头看了皮皮一眼。满腹心事的样子。

“你有生意?”皮皮问。

他点点头,忽然道:“隔壁有商场,我陪你去买双鞋子吧。”

他们在商场的门口告别。皮皮改乘出租去报社。她从一个不常经过的路口进大门,路过一个报亭,看见上面挂着最新一期《小说月报》。正待掏钱,发现那个装着自己钱包的塑料袋被贺兰静霆一直提着,临走时也忘记拿了,口袋里的零钱全付了车费。只好对报亭的老板说:“对不起,我不买了。忘带钱包。”

老板是个漂亮的中年人,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说:“不要紧,我送给你。”

“不不不,”皮皮连连摆手。自己父亲就是做小生意的,做小生意有多不容易,她太明白了,“谢您的好意,我下次再来买。”

那人硬要塞给她:“拿着。”

“哦——好吧。那就算我借的,等我下班了还你钱。”却之不恭,只好受了。

“一点小钱,不必还了,”他表情很奇怪,迟疑片刻,似乎是壮了壮胆:“能请小姐赐个福吗?”

“赐福?”皮皮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她又不是活佛,“赐什么福?怎么赐?”

那人垂下头来,脱掉布帽,语气十分虔诚:“请小姐用手摸一下我的头顶就可以了。”

这倒不难。

皮皮很大方地摸了摸他的头顶,摸到一半,忽然省悟:“难道你认识贺兰——”

那人急忙打断:“祭司大人的名讳,是不可以随便说的。”

“呃——”皮皮瞪大眼睛,“是吗?”

他很认真地点点头,却不敢抬头看她。说话的态度既小心又恭敬,谦卑到了极点。

“你——认识祭司大人?”皮皮试探地问。

“不认识。祭司大人是不可以随便认识的,除非小姐您愿意引荐。”

皮皮呆呆地看着他,忽觉一阵头昏,禁不住用手扶住桌子。那人看见她胸牌,怔了怔,忽然又说:“小姐,您叫这个名字,祭司大人不会生气吗?”

“名字是我爸起的。”

她拿了杂志正打算离开,想了想,又转身回来:“对了,你怎么知道我认识祭司大人?”

那人想了想,答道:“因为小姐被祭司大人种了香。”

“种香?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小姐的身上,有祭司大人专有的香味。”

皮皮着急了:“请问,你们祭司大人很喜欢给别人种香吗?”

那人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莫测,沉默了半晌,又很老实地答道:“祭司大人从不给任何人种香,——除非那人是他自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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