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意外漫长。所有被遗忘、或者始终未曾遗忘的年华决了口,滔滔江河涌泄出来。细流穿行过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滋润哺育着血肉。激烈又平静,凶险又温柔,浮云与浮沤飘在水面上,泥沙与石砾沉淀在了最深最暗处。如此,流淌逝去。
这样的一生,终究不过是一条河。
河水永不回头,河常在心间。
凤欢兜说到了这里,停了下来,合上双目。
皇甫思凝与绿酒皆缄默不言。
酴醿不争春,寂寞开最晚,雪白纯洁,无瑕无垢。那个血与火的春末,人间有一朵无辜的花猝然凋零,灰飞烟灭。
万籁俱寂,风声空荡荡地吹过去,花叶上垂了晶莹的露珠。
凤欢兜睁开眼,再度开口,道:“第二天,郡守府里就来了人,要将我和姊姊接过去。据说是因为李郡守身为父母官,居官如居家,爱民如子。他不忍见我们姊妹二人孤苦无依,茕茕飘零,所以亲自与穷恤寡,矜贫救厄……”她勾了一个淡笑,如飞雪度过辽阔江海,“你们说,那个李郡守是不是人很好?”
绿酒张了张口,道:“他……”
凤欢兜摇了摇头,道:“很遗憾,他可不像你的令太傅,将一个永世不得翻身的卑贱官奴领回去,只为了让你照顾他心爱的外孙女,浪费了你这好看的小脸蛋。”
绿酒哑然。
凤欢兜笑道:“李郡守可不会那么暴殄天物。”
她的笑很轻,声音也很轻。字字句句却携着千钧之力,如洪钟般响彻耳畔,然后一路流下去,攥紧了她们露裸的心脏。
皇甫思凝听见有露珠在花瓣叶尖一颤,旋即坠落。
凤欢兜淡淡道:“那是姊姊手上第一次染血。”
绿酒倒抽了一口凉气。
凤欢兜道:“郡守之死可不是小事,所幸我们都只是不到十岁的孩子,还是所谓的‘儊月小杂种’‘表子家养的’,旁人轻蔑厌弃,反倒不容易怀疑到我们头上。姊姊偷了点银财,带着我趁乱逃出了郡守府。”
“然后,我们跑啊跑,逃啊逃,受了些伤,杀了些人。终于过了边卡,回了云元。”
“这个故事就结束了。”
逃跑,受伤,杀人。一切如此轻描淡写。
人生很短,故事也不长,连收梢也不过寥寥数字。三个人的半生,都被这几句话说尽了。
东风又送酴釄信。春天的最后一朵酴釄葬于尘泥。
宣告了什么的终结,也昭示了什么的滥觞。
凤欢兜抬起眼睛,黑鸦鸦的瞳仁澄明如佛龛上的金刚宝钻,折映出的光芒洞穿了皇甫思凝的身躯。她的痛意与快意一样蚀骨分明,道:“其实姊姊也就比你大七岁,你那时候在作甚么?应该已经过了吃奶的年纪,窝在娘亲怀里撒娇,要她讲故事?”
皇甫思凝沉默了很久。
凤春山的气息吹拂在她的面庞上,道:“未知生,焉知死。”
熟悉得又爱又痛的声音,残忍又温柔地告诉她:“死死生生,生得好,不如死得好。”
皇甫思凝垂下头,道:“对不起。”
凤欢兜挑了挑眉,始料未及,道:“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皇甫思凝用力摇头。
凤欢兜扳着自己的指头,道:“你看看你,一没杀过人,二没放过火,三没在人背后捅刀子,四没拆散良家糟糠夫妻。你如此无辜干净,你为什么要对我道歉?”
皇甫思凝只是不断摇头。
凤欢兜慢慢道:“我算得上阅人无数。这世上林林总总往往来来,很多人熙熙攘攘皆为蝇头蜗角,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其实道理我都知道。即便杀光那些人给我娘亲陪葬,将他们全扔进黄土里掩埋得不剩一缕骨灰,失去的早就失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知道归知道,可我做不到。”
皇甫思凝艰涩道:“我明白。”
凤欢兜摆首道:“你不明白。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身如琉璃,内外清净,无复瑕垢,光明旷大,威德炽然,身善安住……’”
皇甫思凝轻声接道:“‘……焰网庄严过于日月。若有众生生世界之间,或复人中昏暗及夜莫知方所,以我光故,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凤欢兜注视了她半晌,道:“有世界名净琉璃,彼土有佛,名药师琉璃光如来。”
皇甫思凝道:“信女怎敢僭越,妄以药师佛自比。”
凤欢兜道:“也对,是我说错了。你不像是琉璃,而像是……”她想了一想,比划了一下,“是蛋壳薄胎瓷。”
皇甫思凝面露惘然。
凤欢兜道:“我姊姊刚从予皇书院回来的时候,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你猜是什么?”
皇甫思凝呼吸一窒。
凤欢兜道:“你一定猜不到。”
策梦招摇山。景星见,黄龙下,凤凰至,醴泉出,嘉穀生,河不满溢,海不波涌。春秋常驻,夏花不凋,敷蕊葳蕤,落英飘飖。
绿阴交覆,白云弥漫。她在山下苦苦守候,等待着三年未见的亲人,欢喜地迎上去,道:“姊姊!”
凤春山垂首凝视她,问道:“兜兜,你还会因为人死而难过害怕吗?”
凤欢兜迷茫道:“姊姊?”
凤春山缓缓道:“我再也不会了。”
凤欢兜的眼泪猛然落下来。
凤春山说的没错。从那以后,鲜血再也触动不了她。
凤鸣沉疴多年,许多事心有余而力不足,更无法阻挡那些贪婪垂涎的目光。凤氏宗族,平西诸户,儊月众藩,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尊王座。每一双意欲染指的手,最后都只成了白骨垒砌的垫脚石,铺就了她修罗在世的赫赫威名。
这人间并非人间,而是刀刀见血永无止境的无间地狱。
就连凤鸣有时都对她的作为颇有微词。凤春山只道:“我又不需要他们敬我爱我,只要他们恨我惧我,这世上再无人踩我如泥,践如蝼蚁。”
凤欢兜一度认为这是真心话。直到有一次,她算准时间,等着栖梧军操练完毕,去寻凤春山说话。
凤春山偶然聊起一个校尉家的垂髫幼女。小姑娘因为家里幼猫死了,哭得天昏地暗,为了阻止家人将死猫扔掉,甚至还抓破了父亲的脸庞,让那个校尉一时成为军中笑柄。
凤春山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也在笑。
凤欢兜曾认为那是鄙夷嘲讽。很久之后,当她发现凤春山的目光莫名停留在一个为了自家猫猫狗狗死掉而哭泣的老妇人身上,才恍然大悟。
那是羡慕。
羡慕还有那样一颗心,温柔而奢侈,遥不可及的一颗心。
凤欢兜道:“我第一次遇见你这样的人。如果你不是你,或许我……”她吞下了自己所有的字句,像是吞下并不存在的盐块,“我说你像蛋壳薄胎瓷,是因为你让我想起我母亲曾经供奉的一尊脱胎瓷观音,是她离家去国时唯一从平西带出来的东西。那是我外祖为了外祖母特意烧制出来的,其质地之白如雪,亮如玻璃,轻若浮云。最难得的是其薄如卵幕,口嘘之而欲飞。映日或灯光照之,背面能辨正面之笔画彩色,花有露光,鲜艳纤细,面相端庄,活色生香。”
“区区一尊观音,耗费了上千名官窑的工匠,极尽人力,巧夺天工,才得到这般极品。单单是为了准备一个胚子,就试了几万次。有的胚子做出来的时候就歪了,有的在搬运的时候裂了,有的本来是好的,火候不对,烧出来就有了污点。最后只剩下那一个是完美无瑕的。”
凤欢兜的指头略略一指自己,道:“我和姊姊都一样,是已经碎掉的胚子。我外祖,我族兄,我身边的所有人,他们也都一样,都是歪了坏了破了疵了的瓷器。但是你不一样。你就是那最后一尊成了型的瓷观音。”
皇甫思凝僵硬道:“我不认为你和……她,是碎掉的胚子。”
凤欢兜道:“我很丑,比不上你。”
皇甫思凝道:“你是平西第一美人……”
凤欢兜笑了一笑,嫣然如春花绽放,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自己的,不过,我认为你很好。”
皇甫思凝有些笑不出来,道:“谢谢。”
凤欢兜扬了扬眉,道:“这是真的。你和我不一样,你是个好人。”
那样一双清明见底的眸子,不曾被死亡的阴翳侵染。受过伤害,但并不沉沦痛苦。
那么好。
好到令人憎恶——为什么?凭什么?
凤欢兜道:“如果你不是他们的女儿,我大概不会这么想杀了你。”
皇甫思凝一语不发。
绿酒陡然回过神来,拦在皇甫思凝面前,如同护崽子的母兽,张开双臂道:“你!你敢!”
凤欢兜叹了口气,道:“没虾,你自身都难保,就不要这么傻了。”
绿酒道:“你再敢说这种话,当心我打爆你的头!”
凤欢兜面色复杂,到底没有再流露杀意,道:“我姊姊前去方棫的那一天,她告诉我,她要看着令氏流干最后一滴血。”
皇甫思凝的眼瞳一缩。
凤欢兜道:“姊姊在路上遭人埋伏,失去踪迹。几个月后才回到云元,对那段时日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我的好妹妹,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