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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1 章 谢秋娘(1 / 1)

皇甫思凝张了张口。

她以为自己能够发出声音,但那只是无声的气流。

花叶上滋生的露珠,谁也不知道落在了哪里。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皇甫思凝慢慢道:“那一夜,我在去皇宫的路上,遇见了她。”

遇见了她,是什么样子的她?

是如疯如傻的她,还是惑乱人眼的她?

淡而薄的月光,朦胧而轻柔,静静洒落水面,连波心也为之荡漾。

惊鸿一瞥。雾拢云绕的迷离,欺月凌芳的幽艳。然后,仿佛一头误入陷阱而依旧迷茫不知的小兽,怯而轻地笑了一笑。

有一朵绮丽不可方物的花,骤然在寒冷夜间荒芜四海盛放。

是谁坠落陷阱,从此卷入了命运的洪流?

她想起庭中净净无瑕的月色,如水银一般流淌在桥下小河。那一瞬间她不在此岸,也不在彼岸。她在未知的河流里,飘向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然后,我带她回家。”

凤欢兜道:“姊姊那时候意外受伤,神志不清,是你救了她性命?”

皇甫思凝慢慢道:“救命之说不敢当。就算没有我,以她的身手能力,也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凤欢兜眯了眯眼,道:“这可未必。”

皇甫思凝道:“这其间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凤欢兜避而不答,冷笑道:“我只是想不到还有得他庇佑的一天。”

这个“他”,自是皇甫云来。

皇甫思凝抿了抿唇,道:“若不是被我带了回去,说不定你们的人早就找到她了。”

凤欢兜道:“那就不知道找到的是死是活了。”

皇甫思凝默然。

她也是直到明了凤竹身份的那一刻,才意识到那段时间的异动代表了什么。莫名覆灭的儊月小队,宁死不招的丛斐然,蠢蠢欲动的边境聚众。几批人马都在寻找失踪的凤竹,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目的。

哪怕是平西凤氏,也绝非一条心。

虽然早有此预感,但听到凤欢兜亲口这样诉说,皇甫思凝还是不禁滋味复杂,半晌后道:“为什么凤氏中人会想杀她?”

凤欢兜奇怪地看她,道:“为什么不想?”

皇甫思凝被她一反问,居然不知如何回话。

凤欢兜道:“只有一个皇甫云来,就能撼动百年世族大家?你以为你母族覆灭之后,为何人人都想多踩一脚?权力那么大,位子那么少。荣华富贵,谁人不贪?”

皇甫思凝苦笑道:“我本以为就算她有杀身之祸,也是因为功高震主,引来天子忌惮。没想到……”

凤欢兜接口道:“没想到某些人目光短浅至此。”她勾了一个淡笑,眼里只有森然寒意,“凤氏鼎鼎大名,天王声震寰宇。千年之威,流传甚至远超我朝国祚……看着光鲜亮丽,其实早就是个尾大不掉的烂摊子。一个二个正事不干,勾心斗角起来倒是心思灵活。”

皇甫思凝眉心一颦,道:“我听说平西王一直沉疴难愈,是因为当年巫咸一战落下来的旧伤,难道……”

凤欢兜摇了摇头,道:“你就别瞎猜了。”她顿了一顿,“姊姊太特殊了。”

皇甫思凝心中也有万千疑惑。

凤竹对她而言,一直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她本以为有朝一日,知道凤竹的真实身份后,一切皆可迎刃而解。

但知道凤竹就是凤春山以后,迷惑不减反增。

她的生父是谁,为何累及其母离家去国,狼狈流亡?平西王凤鸣不顾巫咸儊月两国通缉追捕,收留了当时已有身孕的凤竹母亲,难道只是出于垂怜好心?倘若如此,当日凤竹带着凤欢兜九死一生回到云元,他又为何不单认下了凤欢兜,甚至还对外声称凤竹也是他的子嗣,将凤氏继承大事的浑水搅得更为混乱?

百思不得其解。皇甫思凝只能轻声附和道:“她确实很特殊。”

凤欢兜粲然一笑,道:“别说他们了。若不是因为那是姊姊,我也容不下她。”

皇甫思凝呼吸一顿。

凤欢兜打量着她的表情,不以为然道:“所以我说了,你不明白。”

即便那是事实,皇甫思凝也不想听她继续说这种话。偏过头去,道:“她在府里生活了一段时间,有一天突然离开了。”

凤欢兜道:“仅此而已?”

皇甫思凝道:“仅此而已。”

凤欢兜面带讥诮,道:“我还是看错了一点,你说起谎来,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皇甫思凝道:“我说的是实话……”

当时金风玉露一相逢,今日秋光阑珊独徘徊。

不过仅此而已。

凤欢兜明显不信,不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狐媚的法子……”

绿酒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下去,道:“你有本事这么咄咄逼人,为什么不去当面问你的好姊姊?”

凤欢兜被她打断,不耐道:“没虾,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绿酒用力一弹她的额头,道:“我家娘子说话,才没有你插嘴的份!”

凤欢兜被她弹得头晕眼花,一时差点恨得咬断牙,道:“好一条忠心护主的狗!”

绿酒提高嗓门,立刻压过了她,道:“哪来的破小鸟叽叽喳喳,我听不到!”

凤欢兜冷笑道:“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你倒是叫得响亮。”

绿酒捋起袖子,一笑,露出如珠如贝的好牙口,森森道:“这么细皮嫩肉的小鸡仔,咬起来应该味道不错。”

凤欢兜看着她洁白莹亮的牙,吞了吞口水,道:“你,你……”

要看这二人越说越不像话,皇甫思凝捏了捏眉心,道:“够了。”

绿酒指着凤欢兜,道:“她就是欠教训!我找个麻袋将她打一顿,看她还敢不敢再说那些混账话!”

凤欢兜瞪圆了眼睛,色厉内荏道:“你你你敢!”

皇甫思凝哭笑不得道:“你们都给我住口!”

她一直温声细语,沐如春风,还是头一回这么大声讲话。绿酒和凤欢兜都不禁愣了楞。

皇甫思凝平复了一下情绪,正要开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皇甫娘子,是我……”

皇甫思凝奇道:“苏画?”

苏画似是无奈道:“……还有凤将军。”

皇甫思凝没有任何惊诧之色,略一瞑目,道:“请。”

门开,有二人伫立。一男一女,一胖一瘦,风华容貌各不相同。女子居中,神情冷淡,一身张扬耀目的火焰金红,袖口有凤凰颉頏欲飞。男子在侧,恭谨垂首,人畜无害,活像一个刚刚从蒸屉出来的白馒头。

凤欢兜眯了眯眼睛。

只要有凤春山在的地方,一切闲杂人等皆黯然失色,宛若不存。

本应如此。

但是这一刻,她居然有个荒谬的错觉:那个白馒头在她姊姊面前,不卑不亢,无畏无惧。

凤春山看也没看别处一眼,大步流星来到榻前。

凤欢兜道:“姊姊……”

凤春山扬手,一个耳光将她打翻在地。

绿酒不禁吸了口凉气。

凤欢兜从地上爬起来,呆愣愣的,像是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半晌后,她才像是个迷路的小孩子一样,唤道:“姊姊?”

凤春山面无表情,道:“你又瞎跑。”

凤欢兜心里一紧。

凤春山的声音几不可闻,道:“你是怎么答应过我的?”

这是凤欢兜这辈子第二次见到她这样的表情。

第一次,还是在很多很多年前。

两个小小的女孩子,相依为命,奔波在逃命的路途上。

有好几次她们都差点被追上。最近的一次,她已经能听到身后猎狗的吠叫和追捕者的脚步声。

那一日倾盆大雨,她们被浇得浑身湿透,一步步沉重地踩在泥水里。她被树根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活活一个狗啃泥。因为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她饥肠辘辘,脚底发软,竟然再也站不起来。

凤春山想拉起她,但她已经不是昔日可以轻易装在竹框里的小不点。一时脱力,两人一同摔倒,精疲力竭地喘息。

她哭着说:“姊姊,我跑不动了。”

暴雨如注,如同鞭子一样抽打在她们的身体上。

她道:“姊姊,快跑吧,他们要追上来了。”

凤春山躺在她旁边,喘着粗气,没有讲话。

她终于将最想说的话说出了口,泣不成声道:“姊姊,你丢下我罢。”

凤春山静默了一瞬。唇舌里仿佛含着刀锋,一字一字滴着血,道:“除非我死。”

天君不仁,雷公咆哮着,电母奔驰着,葬送人间多少无辜呜咽。

凤春山费力地抱起了她,奇迹般地找到了一个小山洞。大约是不知道什么的小野兽打出来的巢穴,勉强可以容得下一个小孩。凤春山强硬地将她塞进去,一边塞杂草,一边叮嘱道:“兜兜,在我回来之前,不要乱跑。”

她泪眼模糊,胡乱地点头。

凤春山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回来,如何能回来?

她在那个小洞里待了整整两天,靠着喝雨水和啃一点树皮活下去。第三天的太阳升起来,她终于忍不住拨开洞口前的乱草,仓皇地跑了出去。

她如无头苍蝇一般,漫无目的地乱转。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才失魂落魄地重新回到那个洞口,然后睁大了眼睛。

凤春山跪倒在空无一人的小山洞前,浑身是血,一脸惨白,满眼都是绝望。

“姊姊!”

凤春山抬首,空虚的瞳仁有了一星光彩。

她哭着抱住血人一样的凤春山,道:“姊姊,我再也不乱跑了……”

昔年一诺,言犹在耳。

凤欢兜拉住凤春山的手,将紧紧攥住的指头分开。那是一双武人的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指甲修得圆而短,却因为握得太过用力,在掌心留下了几乎道道见血的月牙痕迹。

凤欢兜泫然欲泣,道:“姊姊,我错了。”

凤春山垂首,一言不发。无人发觉,她的眼睫竟在微微发颤。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敢表露出一丝后怕。

她是万众仰慕的平西将军,是前途无量的儊月栋梁,是世人畏如修罗的无情武夫。她可以震怒,她可以平静,但她不能害怕,她怎么能恐惧?

那是退缩,那是失败。输了,就是死。

凤春山问道:“是谁?”

凤欢兜因为一时紧张,竟没有控制住自己的目光,流到绿酒身上。

凤春山瞥过去。

眉目清明的碧衣女子,一双眼不甘示弱地瞪着她。

面上仿佛还有那一拳一巴掌留下的痛意。凤春山第一次不掩暴戾,杀意四溢。

“是你?”

绿酒本想喊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又怎么样?”可在那样的视线下,当初被掐扼濒死的记忆又回来了。

她喘不过气来,即将永坠冥土。

这个人杀她的时候,甚至不会多眨一次眼睛。

凤欢兜突然道:“不是。”

凤春山道:“什么?”

凤欢兜道:“不是姊姊你想的那样。”

凤春山目光如炬,道:“那是什么样?”

凤欢兜的视线落在绿酒脸上,只一瞬,很快移开,道:“是她求我过来的。”

凤春山道:“求?”

绿酒也想道:“我求你?”

凤欢兜点了点头,大言不惭道:“这个小老鼠一样的家伙说,有话要对我讲,想与我二人独处,所以我找了一个清净地方,让殷晗红鱼回去复命。怎么,殷晗红鱼没有说清楚吗?”

殷晗红鱼胆敢临阵脱逃,做个银样镴枪头,凤欢兜赌她对自己的下落绝对解释不清,更不敢继续留在此地,直面凤春山的勃然大怒。

凤春山皱了皱眉,道:“这样?”

凤欢兜见她绝对果真信了,松了口气,道:“是这样。姊姊你看她那个老鼠一样的小身子板,难道以为她能胁迫我?”

凤春山道:“小老鼠也是会挠人的。”

凤欢兜早就眼尖地瞅见她唇角略微破了,一听这话似是意有所指,顿时眼睛一亮,瞅着绿酒道:“是你?”

话里话外没什么愤怒,居然有些刮目相看的意味。

凤春山道:“你是怎么找上她的?”

绿酒被她一问,心里恨不得白眼飞上天,暗道:“你问我,我问谁?我怎么知道这个烦人的小祖宗为什么不长眼地找过来?”

面子上还是老老实实,道:“我与王世女曾有过一面之缘。”

察觉到皇甫思凝惊诧的目光,绿酒心里发虚,道:“王世女曾经白龙鱼服来京,无意间瞥见定海玉在我身上,因此……向我表露身份,讨要定海玉。我当时太过震惊,一口拒绝后,匆匆回府。因为这事匪夷所思,我不敢轻信,也一直没有向娘子回禀。”这话半真半假,她说得越来越流利,“直到又在蓝山偶遇王世女,我才确定。然后……”

凤欢兜接道:“然后就是姊姊你看到的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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