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月后,胡桃重新回到学校。
她母亲去世这件事,也无须隐瞒,早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所有人都知道了。
胡桃因为请假落下很多功课,可是时间不等人,高考迫在眉睫。她一大堆试卷没补上来,而且上课的时候根本集中不了精神,右手才刚刚能写字,扯着肌肉有点疼。
胡桃三模的成绩非常差。她落下了那么久的课程,虽然能勉强跟上进度,但是大脑是要定期维护的,久了不用,就只能生锈。
胡桃本来就是心思细腻的女孩子,她情绪波动太大,生活中任何小事都能引起她的哀伤。这导致她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上课的时候看着老师嘴巴一张一合,说了什么,连左耳都没进,更别说右耳出了。
每天回家,望着空荡荡的沙发,胡桃就崩溃到想哭。
自从胡母去世,胡桃夜夜不能入眠。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关于母亲的点点滴滴,从前生活困顿,好多年她都是和母亲一起挤在一张单人折叠床上睡觉。母亲的身体很温暖,胡桃喜欢拉着她的手,用大拇指指腹摩挲母亲手心,光滑细腻,母亲总是嘲笑她还没断奶。再后来,因为常年做粗活,胡母连手心也变得十分粗糙,她就不再让胡桃触碰。
事事都能叫她流泪。可是她必须装作若无其事,必须让周围的人都以为,她已经渐渐好起来了。
而此时林向屿已经决定了保送的学校,有高考加分,对方学校承诺只要他能够上一本线就一定会收到录取通知书。而按照许成的话,“林向屿闭着眼睛也能上一本线”,但是他放心不下胡桃,还是每天坚持出席。不听课的时候,他就找来许多与海洋保护相关的书籍,大多是英文版,厚厚一摞,令人咋舌。
胡桃偷偷把三模的试卷藏起来,不让林向屿看到,怕他担心自己。
为了这件事情,老蒋隔三岔五找胡桃去办公室。
“……总不能耽误了自己的学习不是?你看你成绩,比最近股市跌得还厉害,你母亲要是知道了,也是会伤心难过的。”
胡桃只顾低着头,让人看不出心思。老蒋也不敢讲重话,丧亲是至痛,别说十七八岁的小女孩,换作自己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也承受不了。
胡桃从老蒋办公室出来,一走入教室,所有人都抬头看来。胡桃不喜欢这样的感觉,那些目光里全是同情和怜悯。从她返校以后就是这样,周围的人说话小心翼翼,生怕伤害到她。
这样反而更加伤害她。
胡桃只当统统没有察觉,拿出书本写作业。她右手上还缠着纱布,脸颊上的伤口已经结疤,医生说过注意的话应该不会留下疤痕。
胡桃不习惯用左手写字,钢笔老是握不住掉地上,每掉一次,和她隔一个过道的白冬远就弯下身帮她捡一次。胡桃很过意不去,给他说了很多次谢谢,白冬远淡淡地点点头:“专心听课吧,有人帮你做笔记。”
胡桃一脸疑惑,可是白冬远已经埋下头继续全神贯注地看武侠小说,拒绝回应她。一直等到放学的时候,林向屿走到胡桃面前,递给她一个笔记本:“这段时间的笔记都在这里了。”
胡桃翻开来,林向屿是从来不做笔记的,他的书每一本都崭新得跟没用过似的,可是此时胡桃手中这厚厚的一本笔记上的字迹却无比工整,大概是林向屿这辈子写过的最认真的字了,而内容详细到连老师也不会相信。
“谢谢。”胡桃低声说。
林向屿拍拍她的头,在她身边坐下来,递给她一只耳机。他们还是同往常一样,一人趴桌子的一边,戴上耳机听歌。天空澄澈,歌声响起,周杰伦依然发音含混不清:“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胡桃忽然转过头,林向屿不知何时也转过头来看着她,他用手支起下巴,冲她笑了笑,一曲终了,他收起耳机:“不听了,带你吃东西去。”
胡桃坐在林向屿自行车的后座上,他也不说去哪里,冲过一个下坡道的时候他的衣角被风吹得猎猎飞起,街景和树荫飞快地往后退去,路上行人统统与他们无关,好像就此驶向不可知的未来。
这一刻,胡桃心中顿时涌起千万思绪想要向他诉说。
“昨天胡近跟我说,我做他一天女儿,就是他一世女儿,让我哪里也别去,就留在这里,他供我一辈子。”
“其实我和他都知道,我哪里还有可以去的地方,不过就是他可怜我收养我而已,说起来,寄人篱下,我应该是从小就懂了。”
胡桃慢慢地说着,林向屿不出声,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到。
他载着她穿梭在旧城区里,爬山虎爬满了一整面墙壁,风一吹,像海浪一样呼啦啦地摆动。拿着蒲扇赶蚊子的老居民说一口地道的方言,嚷嚷着这天儿可真热啊。
路边的烧烤油烟缭绕,卖酸梅汁的老板自己先喝光了两碗,林向屿这才在一家糖人摊前停下来。老板是位穿着藏青色短袍子的老人,六七十岁的样子,头发花白,满身都是旧时光干净的味道,声音温和地问林向屿:“要写字还是画画?”
“写字吧,”林向屿转过头,看了胡桃一眼,回答老板,“就写‘不开心’吧。”
老板拿起装糖浆的木头勺子,手腕青筋暴突,手臂又平又缓地悬在大理石画板上方,“不开心”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一气呵成,糖浆很快凝结,老人拿着竹签递给林向屿。林向屿接过来,将写好的“糖”字伸到胡桃嘴前:“张嘴。”
胡桃依言张嘴,“咔嚓”一声咬下去,然后自觉地接过林向屿手中的竹签,慢慢地将“不开心”三个字吃得干干净净。
夕阳西下,天边火烧云翻滚成一片海,衬得眼前少年眉目愈发清晰英俊。他站在胡桃面前,挡住了原本如排山倒海似的向她袭来的难过,他声音低沉,却又像是有魔力般,他说:“胡桃,笑一笑。”
等到两人要离开的时候,林向屿才发现自行车的气门芯不知道被谁拔掉了,两人只好推车回家。
胡桃大步走在前面,忽然尖叫一声。林向屿连忙上前,原来是路边停了一排癞蛤蟆,疙疙瘩的皮肤,肚子一鼓一鼓,有节奏地“呱呱”叫。
胡桃被吓得不轻,林向屿笑得直不起腰?:“怕什么?它们又不会吃了你。”
胡桃瞪他一眼:“我小时候在镇子上被野狗咬过!”
“这是蛤蟆,又不是野狗。”林向屿摇摇头,努努嘴指向自己的自行车后座,“胆子真小,坐上去,我推你过去。”
胡桃赶紧跳上去,坐好了又伸出手:“我帮你拿书包吧。”
林向屿啼笑皆非:“还不是我推。”
林向屿的书包很轻,他平时就不怎么背书,胡桃一用双臂环抱住,书包就泄气一样瘪下来了。他慢悠悠地推着胡桃,胡桃将脚盘在前方的横杠上,走到癞蛤蟆最多的地方,林向屿故意停下来,胡桃“哇哇”乱叫两声,路边一群癞蛤蟆“呱呱”叫两声然后飞快地跳入了黑夜里。
“你看你多吓人!”
“你才吓人!”胡桃还嘴。
“喂,林向屿。”胡桃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男生低低的鼻音,在夜里有一种让人心跳加速的魔力。
“以前约好了,要考去同一座城市,大学还要一起吃喝玩乐轧马路……”胡桃顿了顿,故作洒脱地说,“抱歉,我可能要失约了。”
“说什么呢。”林向屿轻笑,像是轻蔑,又像是低喃,让胡桃捉摸不透,他说,“胡桃,我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
车轮碾过地上的水坑,破碎的月光轻轻飞舞。
我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
寂静的街道上,只听到自行车轮转动的声音,那一刻,胡桃有一种错觉,他们就会这样,一直向前,驶向天荒地老。他说得对,胡桃抬起头仰望漫天繁星,心想,当黑夜过去总会有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