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事情闹到了紫宸殿。禀到圣驾跟前的却不是“三殿下将大殿下的伴读打了”,而是“大殿下把三殿下打了”。
“什么?!”坐在御案一侧的顾鸾首先一愕,与楚稷相视一望,忙问,“怎么回事?”
来禀话的宦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说:“下奴不清楚……方才三殿下原在太后娘娘处问安,退出颐宁宫就碰上了大殿下,大殿下二话不说就挥了拳头。三殿下、三殿下也是个不甘示弱的主儿,这就扭打在了一起。宫人们怕出事,赶紧去拉架,掌事嬷嬷又差了下奴出来,说先禀皇上跟皇贵妃娘娘一声。”
楚稷闻言便起了身,一拉顾鸾:“走。”
顾鸾如梦初醒,赶忙随着他出殿,一时间脑子里都是蒙的。
纵使她活了两世,皇子们“扭打在一起”的场面也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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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鸾和楚稷匆匆赶到颐宁宫的时候,正碰上永昕也闻讯而来。三人在宫门口碰面,永昕忙驻足见礼,楚稷张口便问:“怎么回事?你知道多少?”
“儿臣……”永昕神情僵住,楚稷一看就知,他这是什么也不知道。
“一道去看看。”楚稷一喟,带着他一同步入颐宁宫的宫门。
入得寝殿,顾鸾绕过殿门口的屏风就看到太后端坐在茶榻上,两个孩子都跪在跟前。离他们远点的地方还有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可这少年鼻青脸肿,伤得厉害,顾鸾好生分辨了半晌,才依稀认出这好像是永昌身边的一个伴读,叫林长远。
三人一并上前见了礼,太后颜色缓和了些:“你们来了,坐吧。”
楚稷就在茶榻另一侧落了座,宫女上前在茶榻近前为顾鸾添了张绣墩。永昕立在了母亲身边,心下一阵阵地为弟弟紧张。
太后先开了口:“永昌是当兄长的,无论如何也不该这样跟弟弟动手,哀家已让人罚过了。余下的,你们做父母的问吧。”
顾鸾一听,心下就叹太后精明。
与永昀相比永昌是失了生母的人,而她又大权在握。一会儿将事情问明白,不论错处究竟在谁、不论她与楚稷罚不罚永昌,都容易被议论成处事不公。
唯太后这做祖母的先行罚过,外人才说不了什么。
楚稷沉了口气:“怎么回事,你们自己说。”
“大哥冲上来就打我!”永昀忿忿开口,“儿臣总不可能由着他欺负,便还手了。”
“你倒会说话!”永昌蓦然抬头,一指林长远,“谁动手打的他?你敢说不是你?!”
“不是我!”永昀理直气壮,“你凭什么说是我?谁看见了?”
“你还不承认!”永昌气结,撑起来就要再扑过去揍他,“除了你没人干得出这事!”
“按住他!”太后断喝,两旁的宦官赶忙上前,硬将永昌拉开了。
楚稷皱眉,目光投向林长远:“你说。”
林长远知道自己这张脸现在难看得紧,俯身一拜,瓮声道:“臣……晌午刚过紫宸殿后的那道宫门,就被人兜头套了麻袋,少说有四五个人,对着臣一阵拳打脚踢。可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臣起来时面前已不见人影,只得回去禀奏殿下。殿下就……就来找三殿下算账了。”
“……”顾鸾与楚稷听着他的话无声地对视了一眼,立时便知永昌所想无错。
宫里敢对皇长子动手的总共也没几个,嫔妃们、太后太妃们都是长辈,再有什么深仇大恨也犯不上用这样的法子。
而平辈的皇子公主里,三个公主中有两个已出宫,余下一个霁颖年纪尚小。永昕又不可能干这种事。
顾鸾心下一叹,看向永昀:“不是你,对吧?”
永昀死鸭子嘴硬:“不是!”
“好。”顾鸾微微侧首,“将他身边的宫人尽数送到宫正司去问个明白,就说是本宫的旨。”
“母妃!”永昀一下就怂了,薄唇紧抿着滞了滞,咬牙,“是是是……是我!宫人们奉命行事,不怪他们!”
“还算有担当。”顾鸾淡声,面色严厉,“你如今是愈发的没个正形了。从前只是不爱读书,偏喜欢出去跑马玩乐。现下连这套麻袋打人的事也做得出,你还有没有点皇子的样子?”
“……我又没胡乱打人。”永昀不服不忿地小声嘟囔。
顾鸾:“什么?”
“这人欠揍啊母妃!”永昀怒指林长远,“大哥身边的这几个伴读!还有侍卫宫人!天天欺负二哥的人!二哥私下里已不知吃过多少暗亏,大哥……大哥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气不过,这才出来帮二哥撑腰的!”
永昕神情一震:“你胡闹!”
“我胡闹,你这么忍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永昀反问,“你时时顾及兄弟情分不肯跟他翻脸,他呢?你手底下的人天天吃哑巴亏,对你会没有怨气吗?这点道理我都想得到,你必定也懂,他会不明白吗?这样害你夹在中间不好做人,他配当大哥吗!”
永昀虽跪在地上,但扯着脖子喊得字字掷地有声。一番话说完,殿中早已陷入死寂。
顾鸾听得又怒又惊,惊怒之余却还有几分欣慰。欣慰于永昀虽然书读得不行,但总归还是分得清黑白的,这几句话说得很是在理。
楚稷神情微凛,视线在长子与次子间一荡:“有这事?”
永昌面色发白:“父皇……”
“父皇。”永昕一揖,“兄弟之间,摩擦在所难免,三弟所言实在是重了。至于宫人伴读所受的委屈,儿臣只当是一番历练,正可从中学着如何安抚他们。若能让他们不对大哥心生怨怼、不对儿臣心生不满,方是儿臣的本事。”
这番话听得顾鸾无声地吸了口气。若非这局面实在不适宜夸人,她大是想说一句:儿子,不错啊!
楚稷亦忍住了目中的赞许。他没说什么,只看向永昌:“你怎么说?”
永昌滞了滞,望着永昕,直说不出话来。
他恍惚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这个二弟。
一直以来,他只觉得二弟书读得好,又有几分小聪明,是以在朝中事事都爱出头,让他心里存了火气。
所以,他纵容底下人去欺负二弟的人。每每出了那样的事,他总是既期待又不安地想等来一个结果。
他也为此设想过很多结果。他想过二弟或许会跟他翻脸,到时只看父皇怎么想,他未必会是输掉的那一个;他也想过二弟许会一直隐忍下去,底下人便会渐渐与二弟离心,二弟没了助力,许多事总是不好办的。
他当自己是精于算计的那一个,可他从没想过,二弟会将这一切视作一场磨砺,心平气和地借此学习如何笼络人心与平衡局面。
这一刻,永昌突然觉得自己输了。
或者有,因着太过惊异,他一时甚至无暇顾及什么输赢,只是觉得怕了。
永昕有这样的心思与韧劲,若真放下兄弟情分与他一争,怕他是早已不知身在何处了吧。
永昌恍惚了好一阵,才意识到父亲还等着他说话。
回了回神,他沙哑着开口:“儿臣糊涂……对不住二弟。”
永昕抿唇:“一家人,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
太后见状,心下暗松了口气,黛眉却锁起来:“哀家乏了。”
“不扰母后了。”楚稷起身一揖,“朕带他们回紫宸殿。”
“纯熙宫更近一些。”顾鸾扫了眼他们脸上的伤,“伤处怕是不好受风,回纯熙宫让太医看看吧。”
“也好。”楚稷点了头,就命宫人备了暖轿来,将不能受风的兄弟俩加一个伴读塞进轿中送回去。
待得他们离开,顾鸾却道:“我回纯熙宫盯着就行,你先回紫宸殿吧。”
“做什么?”楚稷皱眉,“都打成这个样子了,得说他们啊。”
“我自会说他们的。”顾鸾苦笑,“方才的话说到那个份上,再多言一句就要将立储之事直接扯出来,你再反倒人人都紧张。先让他们缓一缓吧,我探一探他们的心思,你再过来。”
楚稷:“你前几日还说不破不立……”
“听阿鸾的吧。”太后适当地帮了腔,“他们兄弟之间从没闹出过动手的事,你既是君又是父,在跟前只会让他们心虚,先避一避。”
“不是……你们等等?”楚稷气得语结。
他不是个好爹吗?他对孩子们不宽容照顾吗?凭什么这么说他啊?
但他最终还是乖乖听了她们的话。
顾鸾于是自己回了纯熙宫,进了宫门二话不说,她就先让宫人将永昀按去侧殿赏了二十板子。
永昌原在寝殿中上药,闻声疾步而出:“佳母妃!”
顾鸾伸手挡住他,他还在探头往侧殿看,口中急道:“佳母妃,我先动的手……”
“我罚他不为你们打架。”顾鸾挑眉,“是因为套麻袋打人这事不能惯着你听听这像皇子干的事么?活像个市井流氓,传出去都要让人笑话。”
“……”永昌更多的求情之语都被噎了回去。
的确,三弟套麻袋打人这种出气方式太“另辟蹊径”了。
“你回去,让太医好生看看。”顾鸾边说边一牵他的手,想带他回寝殿。不料永昌的手一搐,猛一声倒抽冷气。
顾鸾一怔,忙翻过他的手来看,便见手掌心全是紫的。
“太后打的?”顾鸾问,“打了多少?”
“三十。”永昌低下头,把手抽了回去,背到身后。
踌躇半晌,他问顾鸾:“佳母妃,我是不是特别差劲,特别不中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