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敬之闻听此言,不由得哑然失笑:“兄台当真豁达,遇上这等诡异之事,竟还有心情说笑。好教韦兄得知,我观你周身气血健旺得很,自然还是活人一个,至于成神……想来天底下还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嗐,不豁达些又能如何?这世上的种种玄奇难测之事所在多有,愚兄在京中就曾听过不少,深知躲是躲不过去的,彷徨忧惧更是无用。”
韦应典叹息一声,旋即自嘲一笑:“其实我也是刚刚才想通此节,亏得愚兄还在礼部做过郎中,又一向自诩乐天知命,不成想一旦事关己身,竟还没老弟见事明白。神道素来贵重,纵然国主口含天宪,却也轻易不会敕封,即便是乡野间不入流的邪神,亦是不知多少愚夫愚妇经年累月供养出来的,区区一个老妪怎么可能办到?”八壹中文網
说到此处,韦应典略一犹豫,又轻声道:“不瞒老弟,愚兄昨夜于梦中受祭,见那老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其神情哀婉、心意至诚,我这心里便生出了恻隐之心,醒来只道是個梦,兀自怅然若失,不想此地真有那样一处宅院、那般一个老妪,若不去亲眼瞧瞧,此心难安!”
随即,这位原大齐礼部郎中竟是朝齐敬之一拱手,慨然道:“世间险恶、人生多艰,老弟善自珍重,愚兄这就先走一步了!”
说罢,他便径直转身,朝客栈外大步而去,原本安静侍立在一旁的韦家小厮立刻紧随其后。
齐敬之讶然瞧着韦应典的背影,深觉此人还当真有些与众不同,明明前一刻还惊惶无定、把两眼瞪得要吃人似的,转眼间就心境平复,竟还生出勇气要前去一探究竟。
他当即跟了出去,几步赶上韦应典,规劝道:“韦兄此去吉凶难料,委实太过弄险。若是实在要去,以你的身份大可以先往郧乡县城一趟,找县里的镇魔都头相助,抑或在城隍庙祈告一二,若你昨夜是被什么邪祟勾出了魂魄,阴司闻之、必有响应。”
韦应典脚步不停,摇头道:“既然那位枣妪远近知名,料想并非邪祟,且她祭祀之意甚诚,绝无害我之心,实在不必小题大做。”
齐敬之点了点头,悠然道:“那便由我陪兄台走上一遭吧!说起来,昨夜有枣子吃的可不止韦兄一人呢!”
韦应典闻言先是大喜,紧接着又是一愣,终于又想起齐敬之的那一囊大枣来:“你不提我还忘了,老弟的枣子究竟从何处得来?”
齐敬之却摇摇头:“我也糊涂着呢,还是先去那枣妪家瞧瞧再说吧。”
说话间,三人便离了客栈,在镇上雇了一辆牛车,向着曲阿后湖的方向迤逦而去。
齐敬之坐在晃晃悠悠的牛车上,安静瞧着沿途与松龄县迥异的水乡风光,倒也颇为惬意。
韦应典明显有着心事,却还强打起精神,一路指点烟岚,还不忘揪着车夫问长问短,只可惜枣妪的事情没打听到多少,反而听了满耳朵有关獭女的艳闻。
齐敬之心中暗笑之余,亦不免感慨世事之奇。昨日韦应典才说起同船共渡之缘,不想今日自己又与这位老兄同车而行了。
行不数里,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湖便赫然出现在几人面前。
湖岸边围着一条不见头尾的长堤,紧挨着长堤不远便是一座白墙黑瓦的整洁宅院。
宅院内两棵枣树参天,红彤彤的大枣挂满枝头,远远望去红云似火,风中隐隐带着枣香与酒香。
齐敬之看得分明,这树上结的枣子果然与枣囊中的一般无二。
韦应典早已急不可耐,当即跳下牛车,快步赶去那座宅院前,使劲儿运了运气,方才用力叩响了院门。
不成想那院门只是虚掩着,韦应典一叩便自开启,只向内扫了一眼便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齐敬之站在韦应典身侧,抬眼朝院中望去,就见那两棵枣树下犹自摆放着一张香案。
香案上放置着一个香炉,炉内早已香残灰冷,炉前有一只瓷碟,碟子里是码放整齐的红枣。
不消说,这便是昨夜枣妪设祭、郎中受飨之处了。
韦应典终于回过神来,没有朝院内走,而是深吸了一口气,扬声问道:“枣妪可在家吗?”
他话音才落,同样掩着门的堂屋内便有人应声,听上去苍老而沙哑:“我家的枣子不卖,客人若是路上饥了渴了,自去摘几个解馋便是。”
闻言,韦应典神情又是一动,再次出言问道:“我等不是来买枣子的,敢问老人家昨夜所祭之人是谁?”
此言一出,堂屋内外都静默了半晌,旋即只听吱呀一声,一个鸡皮鹤发、弓腰驼背的老妇人开门而出,仰头眯着眼睛,疑惑地看向院门处的几位不速之客。
看清了对方的容貌,韦应典先是朝齐敬之重重点头,继而向枣妪深施了一礼,朗声道:“贵宅这两棵枣树挂果如云、香飘十里,我等远远见了,不免馋虫大动,这才厚颜登门。”
他顿了顿,复又情真意切地说道:“说来惭愧,在下曾于京中礼部任职,于祭祀之礼略通一二,却是孤陋寡闻,竟从未听过有以大枣为祭品的,这才冒昧请教,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枣妪静静听完,这才慢悠悠地道:“老婆子不过是个乡野村妇,哪里懂什么祭祀之礼。昨个儿是我那亡夫的祭日,因为家中穷困,无钱置办酒肉,便只好摆上些家里自产的大枣供奉他罢了!”
说到此处,这位老妇人抬头看向院中的枣树,神色中有着淡淡的哀戚:“说起来,这两棵枣树还是亡夫在生前亲手种下的,可惜没等到结果,他就撒手而去了,这一转眼已是三十一年过去了。”
从远远看见这处宅院开始,齐敬之就暗暗开启灵窍,凝神感应周遭灵气的流转变化,只是除去两棵枣树周围木气聚集、气息颇为清新之外,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自枣妪开门出来,他便将视线从两棵枣树移到了对方身上,对方也确确实实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罢了。
然而齐敬之敏锐地觉察到,当枣妪看向枣树并提起亡夫时,那两棵枣树的气息忽生波动,就好似一粒雨珠落入湖中,激起了一圈圈微不足道的细小涟漪。
只是没等齐敬之仔细感应,一旁韦应典身上的气息突然剧烈起伏起来,打断了他对枣树异动源头的追索。
这倒不是韦应典这位原礼部郎中隐藏有修为在身,而是他在听到“三十一年”这几个字时,心绪骤然纷乱不宁,连带着体内气血也随之大起大落起来。
“三十一年前的昨日么……”
韦应典的语调之中都带上了一丝颤音:“敢问尊夫故去的年月时辰是不是……是不是……”
他嗫嚅了半晌,才吐出一个年、月、日、时来。
枣妪听了,脸上就有些迟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客人是如何知道的?”
闻听此言,韦应典的脸色就有些苍白,摇摇头没有回答。
他呆愣愣地盯着枣妪瞧了半晌,又猛地惊觉,移开目光看向了一旁的少年刀客。
齐敬之心思剔透,见韦应典这副模样,哪里还猜不出他方才所说应就是自己的生辰,老妪的亡夫身死之日,便是韦应典降生之时!
念及于此,少年不由得嘴角微翘,低声赞叹道:“若是真如韦兄所想,当年种下这枣树之人定是一位身无恶业、心不染尘的在世圣贤!”
韦应典一愣,连忙压低声音问道:“老弟此话何意?”
“韦兄,据我所知……”
齐敬之才开了个头,忽又顿住,笑着摇头道:“不过是有个不成形的念头,我也不知究竟对不对,韦兄无需在意。今日这事太过惊世骇俗,到底如何处置,还是由兄台自行决断吧!”
其实少年原本想说,死灵需先在黄泉中洗去一身红尘业力,才能挣脱束缚、飞入轮回,枣妪的亡夫才一身故,你老兄就呱呱坠地,这衔接得也太过严丝合缝。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于轮回之事不过是道听途说,并不清楚其中细节。再者,总不能自己做不了无暇无垢的圣贤,就认为他人也做不了吧?
总之,在自己不懂的事情上,还是不要贸然开口的好。
韦应典的心绪早就乱了,见少年不肯说,也无心再深究,伸手在全身上下掏摸了半晌,取出许多散碎银子来。
他又回头瞪向自家的小厮,呵斥道:“傻站着做甚么?还不把身上的钱都给我!”
只看这个小厮的年纪,便知他不是陪着自家老爷一起长大的那种心腹伴当,怕是并不清楚韦应典的生辰八字。
这小厮原本便听得一头雾水,此时就更加迷糊了,却也不敢违逆自家老爷的意思,老老实实掏空了身上最后一个铜板。
韦应典将这些银钱归拢在一处,双手捧着递向枣妪,满脸歉意道:“今日出来得匆忙,身上只有这些……”
枣妪看向韦应典的眼神里又惊又疑,甚至带上了一丝警惕:“这位客人,老婆子先前就说过了,若是路上饥渴,摘几颗树上的枣子吃便是,只是这两树枣子已经有人定下,并不向外售卖。”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坚定:“不但是枣子不卖,这两棵枣树是我那亡夫亲手栽下,就更不能卖了!”
韦应典连忙摇头:“我不买枣,更不买树,不过是见老人家孤苦无依,却能怜悯我等过路之人,不由心生感佩,故此略进薄礼、聊表寸心,还请老人家莫要推辞!”
枣妪闻言,愈发疑惑不解。
她上前几步靠近了院门,仔细打量韦应典片刻,确信并不认识此人,当即缓缓摇头道:“你这客人好生奇怪,几颗枣子又不值得什么,却平白无故要送这么多钱给我,老婆子可不能收!”
两人一个死活要给,一个坚辞不受,僵持了半晌,韦应典忽然迈步走入院中,将手里的银钱尽数放到了香案上,随后更是弯腰躬身,站在香炉前拜了三拜。
见状,枣妪的脸色登时变了,迟疑着颤声问道:“你是?”
正在这时,靠着湖堤的那面院墙外忽有一个甜美软糯的声音道:“枣婆婆,我又来打枣啦!”
话音未落,更不等枣妪答应,一根湿漉漉的长竹竿就高过了院墙,轻轻击打在伸到院墙外头的枣树枝干上。
一竿子落下,那条枣树枝上立刻有最大最红的十几枚枣子脱落而下,随后听声音有的掉进了水里,有的落在了木板上。
在众人皆仰头看向晃动的枣树枝条时,齐敬之却是霍然转头,眸光灿灿,仿佛穿透了院墙。
他不动声色退出院门,沿着院墙外侧绕向湖堤,才转过墙角,就见湖边枣枝下飘着一条没有船篷的小舟。
小舟上立着一个容貌艳丽的妙龄女子,正举着撑船的篙竿打枣。
这女子的衣衫很是单薄,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衣衫,就只是围了几片大绿叶子在身上,举竿打枣时难免春光乍泄,白花花的晃人眼目。
她瞧见齐敬之,眸子顿时一亮,手上便没控制好力道,一竿子下去,头顶登时枣落如雨,砸得她不停跳脚躲避,身上的大绿叶子要么变形移位,要么就干脆掉了下来。
“哎呀,我今天才做的新衣裳!”女子本就甜美软糯的嗓音之中又多了几分娇嗔柔媚。
她一边嘴上可惜着衣裳,一边大大方方地扭腰摆跨,朝齐敬之尽情展示着自己的身姿。
齐敬之的眼底与耳中皆蒙着一层浅浅的烟霞,嘴角不由翘起,揶揄道:“你这新衣裳可真不结实。”
已然近乎赤裸的妙龄女子嫣然一笑:“这位小哥哥,岂不闻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乎?衣裳够美就好了,做得太结实,脱起来也麻烦不是?”
齐敬之脸上笑意更浓,他耳闻目见,眼前这女子不过就是一个虚影,下头站着的分明是一只不过半人高、遍体湿漉漉的黑毛小兽,正在朝着自己吱吱乱叫、搔首弄姿。
他移开目光,见小舟上除了才落下的几十枚红枣,还堆着许多翠绿色的小果子,不由好奇问道:“你船上载的这些是什么?”
女子一边将打枣的篙竿收回,一边嬉笑道:“这是湖菱,皮薄肉嫩、甜美多汁,小哥哥可要上来尝尝么?”
她扭转娇躯,伸出白嫩嫩的纤细胳膊,指向远方湖面上那一大片接天碧叶,说话时软糯婉转、细语轻声:“咱们两个划船到那里头去,我亲手剥了喂给小哥哥吃!”
齐敬之摇摇头,再次好奇问道:“我瞧你身上并无血煞气,可见不曾伤过人命,明明是水獭兽躯,为何这么喜欢引诱人族男子与你媾和?”
女子闻言脸色大变,畏惧之意溢于言表。
她定定地看了齐敬之两眼,旋即尖叫一声,径直跃入湖中,几乎是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齐敬之见状不由愕然,实在是从未见过如此胆小又天真的精怪,明明先前还没心没肺地引诱自己来着,当真是一点眼力见和防备心都没有。
他摇摇头,转身走回院门处,就见大门已经再次合拢,韦应典主仆二人正站在门外等他。
这次枣妪宅院之行,与他来时所想全然不同,竟是不曾遇上半点凶险。
“告诉老人家你的猜测了吗?”齐敬之忍不住开口问道。
“终究只是个猜测罢了!即便这世上真有轮回转世,一旦身死,前缘尽弃!”
韦应典摇了摇头,脸上神情复杂难明:“人鬼路殊,何曾有百年之夫妻?”
齐敬之点点头,想起昨夜那个送枣的小儿,当即又问了一句:“韦兄有没有想过,这说不定是个局,幻术也好、迷药也罢,专骗你这样心地纯善的老实人!”
闻听此言,韦应典沉默半晌,良久才吐出一句:“是真是幻,谁又能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