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水带着宁安到乾清宫时，自王贵妃以下，各宫娘娘陆续前来乾清宫东暖阁见驾，那些留在大内没去西苑随驾的寻常嫔妃，皇帝大半己经快不认得了，略约说上几句话，便去偏殿坐下等着开宴。唯有子女的嫔妃们围坐在皇帝身边，徽妃张妃几位带着公主，杜妃带着裕王，靖妃带着景王在西暖阁陪着皇帝聊些家常话，皇帝子嗣来得艰难，对子女们心里其实爱重，只是自从哀冲太子去世后，他听了国师的说话，不太亲近这些孩子们，两位公主都是十岁上下，看着陌生的父皇不敢吱声，也只景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回着话。这两位皇子都是嘉靖十六年出生，裕王生得清秀瘦弱些，有点讷讷的不太敢说话，景王显得伶俐些，倒有大半的话题都是他接了去。“回父皇的话，年前是高侍讲给我和三哥讲了《大学》，说是开春以后侍讲《朱子》。”
“高拱吗？”
皇帝回想了之前经筵上听高拱讲过几段，这个人学问上倒还不错，就是为人有点太傲气，问道：“那我问问你，大学纲领是哪几句？”
景王被问到学问，也略显紧张，犹豫了一下。就在这时，外面通禀道：“宁安公主来了。”
皇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道：“快宣她进来。”
景王松了口气，和同样不安的裕王对视一眼，暗暗吐了吐舌头。裕王心想，这段我倒是知道，但万一答错了，父皇岂不怪我，还是不要多嘴的好。宁安来了，自从寿安生病，我可也有阵子没见过她了，她陪我读书，倒比景王快活些。他带着一丝喜悦看着宁安进来给皇帝请安。自前几日事情后，皇帝对这个女儿不免多上几分心，此时看她仪态端庄瞳子颇有神采，说话声气也坦然大方，便多些欢喜，唤她免礼近前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寿安呢？沈氏呢？”
宁安福道：“姐姐如今好了些，只是依然说不得话，沈娘娘说今儿大年夜，她多陪一会姐姐，等姐姐睡了，再过来陪皇上守岁。”
皇帝忙道：“滕祥，派人送一份酒菜去翊坤宫。”
宁安道：“宁安代姐姐和沈娘娘谢过父皇恩典，只是……姐姐如今只能饮些粥水……”滕祥忙蹲下道：“公主放心，今日厨上有百果粥和鸡子羹，具都炖得烂烂的，奴婢这就去吩咐。”
宁安又道：“姐姐领父皇赐宴必是欢喜的，只是……孩儿还想问父皇求个情。”
皇帝道：“但说无妨。”
宁安道：“方才孩儿过来路上，想往母妃旧日所居之处看一眼，却听着有人在那里奏琴。孩儿问得是母妃往日身边供奉的黄老琴师，想起姐姐素来喜好此道，也常与孩儿说起，今日还请父皇下旨，命黄老琴师去翊坤宫中为姐姐操琴遣怀。”
皇帝道：“这有何难，我留在他在乾清宫，本就是想着今日宴中，让他为你们姐妹操琴的，这会先让他去翊坤宫无妨。”
滕祥听到这几句，不由心里咯噔一响，暗暗叫苦，也不知皇帝是真的早就这样想了，还是因为宁安问起才扯了这么一句，但总之之前不想让冯保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想法怕是行不通了，不由有些悻悻。宁安又蹲身谢过，方才在下首找了个位子坐下。滕祥少不得假意殷勤地请了黄献出来，冯保负着琴囊步行在侧，后头又跟了两个提食盒赐宴的宫人同去。打发完这一行人往翊坤宫去，滕祥琢磨着正宴该开席了，又想着太子怎么这会还没来？是不是得派人去东宫看一眼，他溜回到西暖阁，就见王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徐姑姑披雪而来，脸色不太好。滕祥迎上前去，还没开口说话，倒先把她吓得一惊。徐姑姑拿手帕捂着胸口道：“滕总管你这悄没声的过来，险些吓掉我半条魂。”
滕祥嗔道：“徐姑姑这话说的，我好端端走过来的，是你心不在焉吧……您这是打东宫过来的？”
徐姑姑叹了口气道：“瞒不过您，我家娘娘瞧着太子这会还没来，心里焦急，打发我去看一眼。”
滕祥压低声问：“怎样？”
徐姑姑张了张嘴，却又将什么话咽了下去一般，只淡淡道：“也没什么，李少保功课布置得多了，太子做晚了点，一会就来。”
滕祥心想，再有多少功课太子也不会积到今儿来做，这借口找得甚烂，不过也不打紧，回头问问御医就什么都知道了。他心思转得飞快，一会就想到当年陶国师说的那些话，一些念头纷纷冒了出来。冯保随黄献前往翊坤宫，一路上雪花渐密，四下悄然，各宫宫门紧闭，路上再无其他人迹。皇帝一年难得一次在宫中设宴，便是平时里再疏懒的贵人们也都早早去跟前凑趣了，只是走着走着，前面依稀有一轿行得匆忙，黄献忙道：“靠边避让。”
待那轿子来得近了，冯保听黄献微微咦了一声道：“是太子？随我行礼。”
他方双膝跪下，那边抬轿的脚不点地快跑而过，竟没给他行礼的机会。黄献目送他们消失在密密雪幕中，遥遥地顿首到地，冯保扶了他起来，道：“太子是去乾清宫吧，滕总管不是说过会宫宴上还让师傅出来献艺的，到时再给太子行礼不迟。”
黄献心想太子来得如此之晚，不知是何缘故。他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继续往翊坤宫去。翊坤宫半敞着宫门，门口停着收拾好的小轿，想是预备着等沈贵妃去乾清宫赴宴。方管事将赐宴赐乐一并禀与门上，门上小宦自然飞奔去报与沈贵妃，沈贵妃迎到正殿谢过恩，注目黄献片刻道：“也是许多年不曾见过你了。”
黄献俯身道：“难为娘娘还记得臣。”
沈贵妃叹气道：“岂有不记得的……你今日来了，寿安必定欢喜，随我来吧。”
两名宫女接过食盒，跟着沈贵妃一同进去寿安公主宫中。冯保跟着黄献给寿安行过礼，起身一看，寿安公主在榻上昏睡，盖着厚毡但依然看得出她瘦得如一把枯柴般，满脸病容，瞧着竟与宁安差不多年岁，全不是一个十三四岁少女的身量。沈贵妃近榻前唤道：“你父皇知道你身子弱，去不得乾清宫，赐了粥汤和乐师来。”
寿安双睫微眨，却似乎无力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