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献俯身行礼,抬起头来己是哽咽,道:“冯保……且放下琴来。”
冯保解囊置琴,黄献抚弦一曲《归去来辞》,悠悠琴音便如曹端妃的魂魄在这室中徜徉。黄献再多感慨,在琴前坐定,便无思无虑,似乎所有的身心都与指尖的丝弦融为一体。冯保在旁边看着他,心中十分羡慕,不知何时自己才能有此能力。忽的他听到一些含糊的声音,转头一看,只见榻上寿安公主不知何时己醒来,沈贵妃扶着她坐正,她静静听着,渐渐双泪垂下。一曲奏完,寿安目中露出些喜悦之色,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是……黄……”黄献俯身道:“正是黄献,曾侍奉过曹娘娘。奉皇上钧旨前来为公主奏琴。”
寿安点着头,忧郁地道:“醒来前……梦……母妃。”
沈贵妃道:“这是你母妃当年喜好的琴曲,你听了,自有感应。”
寿安微笑道:“快要……见她……”沈贵妃脸色一僵:“胡说什么!”
但这几句话似乎用完了寿安好不容易攒起的精神,她乏力地靠回枕头上,如呓语般道:“母妃……接我……娘娘不必……操劳……妹妹代……尽孝……”沈贵妃轻拍寿安的手,看着她渐渐昏睡过去,目光有些凄然。冯保忽然有种不详之感,寿安公主概活不了太久了。寿安沉沉睡下后,沈贵妃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们走吧。”
太子几乎是宫宴中来得最晚的,进来时行礼,皇帝便有些不太高兴。他虽然平时少见太子,但他不召见是一回事,太子显得不想亲近父皇那是另外一回事。太子已经十多岁了,在同龄人里面显得有些单薄,惶恐请罪道:“儿臣见过父皇,今日来得晚了,还请父皇恕罪。”
皇帝难免要问道:“你今日有何事耽误了?”
太子自然是道:“功课做得晚了……”皇帝有些没好气地唤他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滕祥见除了沈贵妃,其他人总算按时到齐,赶紧示意乐鼓齐鸣,宫婢上菜。嫔妃公主们去偏殿席上,东暖阁正间里就只乘下皇帝父子四人。皇帝瞅着太子问道:“你近来还算勤勉,不过也要小心身子……这几日学的是什么?”
太子迟疑了一下道:“李少府进讲《资治》,林希元进讲《大学》。”
皇帝本来皱了皱眉头,觉得太子比两个亲王大了两岁,开学也早,如今却学的差不多,但又想到,太子还要学些帝王心术,倒确实更多分心,便问道:“那我且来问你一句,大学纲领是哪几句?”
太子本有些战战,至此方明朗些,想是这个他极有把握,大声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皇帝一听,眉头紧皱,喝道:“你再说一遍?”
太子吓得一哆嗦,无助地转了转头,看了看两个弟弟。皇帝也看向他俩,问道:“你们可听出来哪里不对?”
裕王听到也愣了一下,他倒是听出来有个字不对,可是皇帝骤然发怒,他一时也没勇气开口。这时恰遇沈贵妃进来谢恩,只见太子垂手站起,二王神态惶恐,皇帝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沈贵妃暗暗叫苦,心想来的不是时间,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行礼道:“臣妾来迟,万分惶恐。皇上新春大吉,万福金安。”
皇帝扯了扯嘴角道:“辛苦你了,寿安今晚还好?”
沈贵妃道:“本来昏睡着,听皇帝上派来的琴师弹了一支曲子,就醒着了,还用了皇帝赐的粥汤,精神甚好,让臣妾代她向皇上问安,待她身子好了,再来谢恩。”
皇帝听了面色缓了许多,道:“这便好,这便好。”
因她提到琴师,便对滕祥道:“宫中久不闻琴乐,让黄献一会也奏上几曲吧。”
滕祥心想果然如此,但面上自然不敢有什么不乐意,欢欢喜地应着退下吩咐了孙季去办。孙季去殿外寻到黄献师徒二人,带他们去槛下扎的棚子里,一会宫宴结束,皇帝会带着众贵人来殿前彩棚看烟花和杂耍。乐师们便被安排在彩棚旁的小棚中,小棚与东暖阁相连,此处奏乐,正好暖阁与大彩棚里都能听到。棚中本没有安顿他师徒二人的位置,那负责安顿乐师的正是方管事,此时不免尴尬,赶紧站起,将自己的座位让给黄献道:“老公公先竭息一会。”
又看了看冯保道,“冯小哥就委屈着站一站吧,一时不好走动添置座椅。”
黄献摇头道:“他小小年纪,站一站又何妨,只是总须得寻一张案几放置我这张琴吧。”
方管事听不由叫苦,寻思一会,跟冯保道:“后面耳房里有一张案几倒合用,烦冯小哥与我同去抬来。”
冯保道:“分内事,何用说个烦字。”
冯保将琴囊解下,托给黄献,自己随了方管事,顺着游廊走去侧面耳房。这间耳房在东偏殿更衣所隔壁。到了耳房外,方管事一拍脑袋道:“我这记性!竟忘了带钥匙!你在此稍站片刻,莫要走远,等我回去拿。”
冯保应下。方管事走后,冯保在廊下呆站了片刻,此处能听得嫔妃们倒也有小声闲话说笑,唯皇帝那一桌沉寂无声。不一会,忽有人脚步声过来,冯保本以为是方管事回来了,可立即便知不对,那分明是两个人,冯保正思忖着要不要回避,那两人倒在拐弯处廊下站住了。就听得一个少年急冲冲地开了口:“我的好三哥,高侍讲讲这一节时,我生病精神不济,还是你帮我记的笔记,你这时为何竟也不记得了!”
冯保一怔,听这语气此人应是景王。好一会,方听裕王嗫嚅道:“我是记得与太子有点不一样,但也不敢说话。说得对了,太子不高兴,说得错了,父皇也不高兴呀。”
景王听了直跺脚道:“谁管得太子这会高不高兴了,父皇不高兴起来,咱们才难过呢。”
裕王道:“父皇原是问你们两个的,我一声没吭呢,答不出来也……怪不到我来吧。”
景王气哼哼地道:“不管了,反正要挨骂大家一起挨吧!”
说完腾腾腾地走回殿中去了。裕王一个人在殿下似乎转着圈念叨:“到底是新民还是亲民呢?真要命!”
冯保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程子曰:亲当作新。”
裕王吃了一惊问道:“谁在那里?”
冯保心中懊悔,但事己至此,只好硬着头皮转了出来,向裕王深揖下去。裕王见是个小宦官,好奇地看着他道:“你叫什么,在宫中多久了?竟也学四书?”
冯保道:“回王爷的话,奴婢冯保,在家中稍学过两年。”
裕王奇道:“为什么这句竟有两个说法?”
冯保略约被父亲教过,小声道:“奴婢听言,‘亲民’一说是王阳明公提出,号称是《大学》本义,‘新民’一说是朱程解读,如今通常的解法。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
裕王长叹了口气道:“原来是这样,太好了,我可以回去答父皇的话了……”转身便高高兴兴跑回殿里去了。裕王跑得飞快,冯保嗓子里倒卡了一句话没说出来。“你这样禀报上去,只怕让太子为难。”
原来那东宫待讲林希元是心学传人,教了太子王阳明的《大学古本旁释》,嘉靖皇帝所学的是朱子的《大学章句》。他一听之下发怒,但不全为了太子学得不精,而是东宫待讲中有人拿“心学”来教太子。侍讲也算太子老师,若是皇帝发作起来,太子给不给林希元说情也是为难。冯保摇了摇头,心想裕王这性情倒真是一派天真。巧的是两王刚走,方管事就拿着钥匙回来了,开了门二人合力将那张案几抬去了廊下。冯保将丝弦调好,黄献奏了一支《文王操》,自乐师中选了一管洞箫作合,听起来如旭日沃雪,好一番令人心畅神怡的欢聚乐曲。冯保手指在空中虚点,默记指法,一时浑忘身在何方。就在一曲将终之际,忽有人挑帘而入出声,这一支琴曲被搅乱,冯保不由烦恼,怒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