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这冯保年岁不大,生得清秀,但小脸绷得紧紧的,颇有点小大人的模样。虽然一本正经,但说话轻言细语,对小宦们的问题有求必应,十分耐心,何况他研墨,执笔,运腕……都端正无误,便知自己无需操心。他转头看眼马广那一组人,马广笑眯眯的,倒是十分热情,但时不时骂两句“这都写不出笨死了”“谁把你选进来的,你这就不是能读书的人。”
不自觉地就有一股子波皮气质流露出来。张居正摇了摇头,往陈增那一组看去,却见陈增怒目圆瞪,那些学生们个个呆若木鸡般,一点声息都无,他不由往那边去,问道:“你们这是作甚?”
陈增忙答道:“回先生的话,学生刚让他们重新背一遍呢,他们却一声不吭。”
张居正不由失笑道:“你这是让人背书的模样吗?”
陈增不解其意,愣道:“啊?”
张居正拍了下他脑袋道:“你这是山大王模样,知道不?”
这一组的学生们有几个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陈增讷讷道:“请先生指点。”
张居正温言道:“你让他们挨个照着册子先念,若有念不出的字你多带着多念两遍。”
“是,是。”
陈增点了离他最近一个学生,“从你开始。”
虽然依然有股凶巴巴的劲头,但那学生被点了名,不敢不念,翻着册了,勉勉强强读开了。调教一番后,学生们渐渐进入状态,各自或写或背,都学得十分专心。张居正搬了把椅子在门口晒着太阳看《英宗实录》,颇有垂裳而天下治的悠闲。读着读着,张居正读到“初杨洪、石亨守宣府,坐不救乘舆,系诏狱,至是以于谦言,赦出之。命洪仍守宜府,石亨总京师兵马。立功赎罪。”
一段时骤然心惊。他不由想,也先再如何势大,总不能分兵两处,一面骚扰宣府,一面突袭英宗大军主力。当时国朝初年,大军中颇多与北元连年交战的将门武勋,当初随驾中有老将英国公张辅等人,绝非无能之辈,杨洪石亨前不能侦察到也先军潜入宣府重镇之内,后不能果断出击救驾,至少也要算个料敌失误,畏敌怯战吧,竟就这样轻轻放过?他近来研读西北军情,到英宗朝后,渐觉史料零乱,错讹颇多,苦于手头并无详细舆图,边关战局大多要靠前人寥寥几笔记载来想象,越是读得多,越觉得自己所知甚少,他不由越发想着今日下课后,要去寻赵时春问问。冯保好容易给所有人矫正过一轮执笔姿式,偷看了眼张居正。见他看着书,双眉渐渐愈皱愈紧,好像有了什么心思一般,不由心生好奇,总想去探看一番才好。渐近午时,张居正又在学生们中间巡阅一番,见冯保马广两组人大体上己完成昨日进度,陈增管的那组,也能把这二十个字认全读下来,自觉这法子省时省力十分有效,看起来一个月下来,他们至少也能学会半篇千字文。尤其冯保那组,他发现冯保抑扬顿锉地在读“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一名学生问道:“冯学长,律吕是什么?”
冯保微笑道:“律吕本为管乐,但这一句说的是黄帝时历官在地下埋制十二竹管以感应节气,恰与前一句闰余成岁相应……”张居正心想:“这冯保倒也省了我许多事。”
这时冯保见他到来,赶紧行礼,因为略紧张,所以有点结结巴巴,道:“张先生,我见他们己把昨日的字练得大体不差,故此胡乱教了他们几句,如有错讹……”“没事没事,你教得很好。”
张居正微笑着捡起他们练的字看了看,“他们字迹写得工整便己很好了,要练字先得有描红的功夫……”张居正看着冯保的字体,一下子顿住了,这字体他必然熟悉!一定是他细细揣摩过的……但,为何到了此时,他依然想不起来与这小宦有过何等往来?冯保见他目光在自己字迹上留连不去,不由紧张得鼻尖上都冒了些汗出来。脑子里冒出许多想法:“是我写得有错?应该不会吧?先生嫌弃我写得太软?之前爹爹就总是说我笔力不足……”张居正好一会终于回过神来,转头看着那个双目澄澈、如受惊小鹿般的少年,他内心的忐忑不安便如大字写在脸上。张居正不由想着:“这少年在旁人处显得机敏老成,宠辱不惊,怎的在我这里就如同时时要哭出一般……我也不曾凶过他。”
他失笑道:“你素日临的是卫夫人帖?”
冯保点点头。张居正道:“你也下过不少功夫了,不过在宫里办差,你还是先练一阵魏体为好。”
冯保心想:“先生果然觉得我字写得软了。”
不由有些沮丧,而这点小神态又一览无余。张居正不由觉得这少年心思如此纤细善感,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在宫里活下来的,而开学那日他不动声色应对马广陈增两人,若不是他亲眼见着,简直完全想象不到。张居正原本觉得对冯保这样的学生,理当要求严格点,免得他自大放纵,这时看他那可怜模样,委实也不忍再说什么苛求的话了,只好道:“……你年纪尚小,笔力不足也是常事,回头我拿我小时练过的一帖子给你,你临给我看看。”
冯保连连点头。张居正回到讲学席上,咳嗽两声,诸学生安静下来,张居正道:“午时己到,大家各去用膳。午后将讲新课,若有暇时,自己看书或请教学长。”
学生们的膳堂与翰林们不在一处,张居正去了翰林学士的小膳堂,去时见赵贞吉等人己在桌边坐下,仆役正在布菜盛饭。见到他来,秦明雷笑道:“当了一日蒙师,感受如何?”
秦明雷是嘉靖二十年的状元,三年前转的编修,算翰林院里资历浅的,也去教过丁字班,自然知道是何情形。他本等着张居正诉苦,没成想张居正悠悠道:“还行,不用我费多少气力,他们自己学得差不多了,我晒晒太阳看书便是,这个月还不知道严阁老给咱们出什么月考题目呢。”
赵贞吉骆文盛秦明雷一齐转头看着他,十分诧异,赵贞吉皱眉道:“这虽然不是什么体面差事,你也不要混得太过,回头让司礼监拿着话柄,又要问我们翰林院的不是。”
张居正正色道:“怎么可能!你太小瞧我张太岳了,不就是教一群蒙童吗?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教出一个秀才来都行。”
翰林们失笑,个个都不信,张居正来劲了道:“要不我们来赌一把,若真能有一个秀才之才的如何?”
骆文盛,秦明雷肯定是不信的,但张居正说得如此笃定,他们不免有些惊奇。赵贞吉冷眼旁观道:“丁字班一个月后有个秀才,也不见得就是你张太岳教出来的吧?”
张居正哈哈一笑,这时饭菜上齐,他端碗道:“吃饭吃饭。”
骆秦二人这才回过味来,想来是这期丁字班里有根底甚好的,不由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