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有一股冲动，很想跟严嵩说，你以为你奉迎皇帝的喜好，换来的权力可以用来实现你安邦立国的抱负，有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自负，然而人心远比你想的更为难以掌控，你靠奉迎媚上得来的权力，只能吸引到毫无德行操守的人依附在你身边。最终你想做的任何事都只能变成他们残民牟利的借口罢了。而一旦你权位不稳的那天，天下人悠悠众口，青史上铁笔如刀，便会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中，永不得翻身。这些话在他舌头上打了几转，终究没有说出来。在世间活一遭，人人都有一肚子的委屈，个个满脑子的情非得已，张居正不是如来也不是阎王，他不知道神祇案头，严嵩功过善恶要如何论定。他只知道自己从夏言案到杨继盛案的这七八年间经历朝事纷争，慎重地选择了自己的立场，此时胜负将明，容不得首尾两端。张居正满面不忍之态，拱手深施一礼道：“如今读书人个个高谈阔论都是德行义理，有几个当真能看到国事艰危的？介溪公这些年，委实是辛苦了。”
他方才的动容发自真心，看在严嵩眼中，便觉得自己这一番剖心沥胆之言没有白说，略感欣慰，他长叹一声道：“如今我身被嫌疑难以洗脱，不知叔大有何可以教我？”
张居正心知严嵩再如何慌乱，也不会当真没主意到来问自己，坦然道：“介溪公数十载宦海沉浮，见识比之学生高出何止十倍！学生这点小见识，在介溪公面前不过班门弄斧罢了。介溪公眼下若有什么对策，用得着学生的，学生自当奔走效力，决不推辞！”
严嵩叹道：“东楼竖敌甚多，与景王来往之事也很难洗清，如今夫人生病，老夫想着，不如让他辞去差事，在家中奉养母亲。”
张居正迟疑了片刻道：“东楼兄这一辞，岂不反显得心虚？若引得御史们群起攻之，岂不更为不便？”
这时便听到书房门口气息粗重，严世蕃大声道：“看，叔大也是这般说吧！”
严嵩恼怒，盯着大摇大摆推门而入严世蕃道：“我让你去侍奉夫人，你怎的又跑了过来！”
严世蕃大步走到张居正身边，用力拍了一下张居正的肩，不服气地道：“我与景王便是来往密切了些，又如何？若是皇上明旨斥责我与亲王交好，这罪名我认了，但逼宫什么的，都是没影子的事，岂能默不作声地认了？那才是杀头灭家的罪名呢！谁要栽这罪名老子，老子情愿跟他拼了！”
严世蕃这会穿着打扮是少有的居家温良，手上还端着一碗药，但他圆瞪双目，撸着袖子挥动，那碗药汁倒泼出来了一半，依然是统率着手下一帮泼皮耀武扬威的模样。张居正听着不由心中叹息，严嵩深知如今触到皇帝的逆鳞，不敢在此事上纠缠，想让严世蕃辞官来解脱困局。皇帝怒气渐消后，可以再徐图起复。但就他看来，严嵩还是过于恋栈权位了，若是他此时果断告老还乡，皇帝或许会念旧情，不再追究，但严世蕃辞官，确实如严世蕃所说的，反而只显得心虚。更何况，严世蕃还不肯。严嵩跺脚道：“谁许你过来的，快给我滚回去服侍你娘。”
严世蕃十分不服地再与严嵩纠缠，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哭声，父子两惊愕止住争吵，一齐向门外看去。一名丫鬟哭哭啼啼地冲进来扯着严世蕃道：“老夫人这会不好了，喊着要见大老爷！”
严世蕃今日中午偷摸着喝了两杯，才睡了一觉，这会想着端碗药去老夫人病床前装模作样一会，半路听到严嵩召见张居正，怕老爹背着他被张居正糊弄了，连药碗都没放下就冲了过来，没想到这半日功夫，老夫人一下子不好，他这“侍疾”的表面功夫也被戳了个稀烂。严嵩自然想得到这些，气得跺脚，一挥袖喝斥道：“你还不快给我滚过去见你娘！”
严世蕃连连点头，连滚带爬地跟着丫鬟往上房去了，手里那半碗药汁也一路泼了个干净。严嵩怅然望着他的身影，转头跟张居正道：“老夫一生功过且不论，平生想起来颇自矜的，是与夫人的几十载相伴，始终如一。她如今怕是要早走一步了，或许倒是她的福份。”
张居正一时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躬身道：“介溪公与夫人伉俪情深，白头到老，实为一段佳话。”
严嵩叹息道：“只可惜，我二人中年方有此一子，她溺爱过甚，惹出无数祸端来。如今她若是没了，东楼便是再不乐意，也要在家守制了，或许还能救他一命。你去跟华亭说，若他就此罢手，老夫不过两年也要致仕还乡去，这首辅之位，到底要落在他手上，老夫在朝为他挡了多少讥谤，他心中应该有数，若是要逼得我父子无容身之地……”严嵩从案几上随手拿过来一个案卷扔给他，“这是附件，劳请叔大传交华亭一阅。”
张居正拿到手，打开看了一眼题目，入目是“松江，徐家，霸田“等字样，心中一凛，俯首称是。张居正连夜将这卷宗交到徐阶手上，徐阶翻阅后，脸色越来越难看，用力摔在案上，喃喃道：“老夫三番五次劝导过他们，他们，他们竟然还敢这样！”
张居正叹道：“学生斗胆相劝，江南诸县世家兼并田地，以至于正赋年年艰收，也不是一家一姓，一城一地的危局了，大利在前，劝导又有何用？老师还是需要想个章程，彻底刹住这股歪风才好。”
徐阶沉默片刻，道：“东南诸省占天下财赋之半，读书士子亦多出此门，若是遂了朝中那些苛吏索财之心，摧残各大族，无异于自伤国本，更令清流蒙难，此事……容后再议吧。”
张居正喟叹一声，知道徐阶有他的立场和苦衷，这种大事上，他的“甘草”本色又十分顽固起来，想指望他在田赋之事上动刀那是难上加难了。徐阶抚摸案卷沉吟片刻道：“等京中事告一段落，我让璠儿回松江去，好生整治一番，以免授人话柄。”
张居正觉得徐璠回去未必能有多大用处，不过他也只能唯唯数声，他又问道：“分宜这项提议，老师觉得……”徐阶冷笑道：“你回去跟他说，我答应了便是。”
张居正欲出言相劝，徐阶却又道：“天下间悠悠众口，岂是我一人能掌握。旁人要弹劾他，我又哪里管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