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知道徐阶蓄谋已久,哪能此时罢手?纵然拼着两败俱伤,也要把严家彻底打倒。然而此时留一线生机给严家,令他们松懈,却正当兵法上围三阙一之妙。次日果然得到消息,欧阳夫人病重不治,严世蕃本来理当封还官印,回家守制,他却心有不甘,让朋党们上了两个求皇帝夺情的奏章,倾刻间被朝野上下喷得体无完肤,皇帝本来心情就不好,自然是下旨严斥。严世蕃却还恋栈不肯走,上奏说不舍留老父独在京中,要求在京中守制,严嵩也怕严世蕃离京后,自己对形势失去掌控,在皇帝面前痛哭了一场。皇帝自己也年老,倒是陪着严嵩掉了两滴眼泪,同意了严世蕃在京守制。胡宗宪听说京中变局,有些担忧,来信询问张居正情形,张居正徘徊良久,心实难安。他有心找冯保倾诉一番,可冯保如今一心在内院照顾小哥儿,不陪裕王上课,倒让他好几日没能见着。好容易这日天气晴好,冯保抱着小哥儿在湖边晒太阳,被张居正瞥见,张居正迎上前去,见他正指着枝头新发的白梅,跟小哥儿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雪一段香。”
小哥儿还小,只觉得花朵有趣,咯咯笑着要伸手去抓,哪里念得出来,然而冯保不气不恼,悠然长吟这首《雪梅》,竟全然没发现张居正过来。张居正有些哭笑不得,道:“哥儿太小了,你过两年再教他不迟。”
冯保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他,嗔怪道:“你悄没声地过来做甚,别把哥儿吓到了。”
张居正腹诽着“这么小的孩子能被吓到什么”,委屈道:“我过来好一阵了。”
冯保将哥儿捧着靠近梅枝,道:“你可别小瞧了哥儿,他这会虽然不会说,但心里十分明白,我昨日抱他赏梅时跟他吟过这句诗,今日再吟时,他便闹着要出来看梅花呢。”
冯保滔滔不绝地跟张居正说了许多小哥儿“聪颖绝伦,天赋异禀”之事,张居正看着冯保一脸陶醉的表情不由有些怀疑眼前这个周身“慈母”光环,满口一厢情愿的人还是不是他认识的冯保。他当过几回父亲了,倒是有些经验,知道正沉迷于婴儿成长中的人是无可理喻的,这时违心附和了好几句。冯保滔滔不绝地说了一盏茶时光后,终于看出他神情似有不安,将小哥儿交给乳母,让她先抱回去,方问张居正:“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张居正十分不满,嗔怪道,“近日朝中狂风骤雨,你倒好,躲在内院里带哥儿,万事不操心。”
冯保白了他一眼道:“严家在皇上跟前失宠,前前后后都是我苦心经营的,如今不过剩着些按部就班的琐碎事,莫非也要我来教你张太岳学士不成?”
张居正气结,但冯保一说“张太岳学士”这五个字,他就又有些畏惧,不敢再和他争吵,只悻悻然道:“好啦你有理,我,我有桩事要跟你讨个主意……”他将胡宗宪来信一事说了,郁闷地道:“梅林当时攀附严家,我便觉得必有后患,如今他来信问我,我若不回他,有亏朋友之道,若是跟他说了实情,又怕……”冯保沉吟片刻道:“他与严世蕃、赵文华的瓜葛太深,时至今日,怕是想洗清也太晚了。你便是跟他多说些什么,又有何用处?凭白让他日子难过。”
张居正于心不甘地来回走动:“梅林贿赂严世蕃的事是有的,与赵文华合谋构陷张经的事也是有的,但他与严世蕃赵文华毕竟有别,他是实实在在敉平倭寇,救了东南半壁江山,若让他给严家陪葬,我觉得还是太、太过份了。”
他声音情不自禁大起来,震得梅枝上籁籁雪粉落在肩头。冯保轻轻给他扫去薄雪道:“你要是实在想保他,就跟他说,让他斩了汪直,以防后患。”
张居正深吸了一口凉气,他这一时间也无从断定,胡宗宪会不会下这个决心。张居正给胡宗宪的回信来来回回写了许多张,直到深夜才勉强写就。他苦心劝胡宗宪:“若是督帅不得自保,则五峰亦将为他人所杀,若断尾救生,或许尚能保全五峰余部,望督帅早作决断。”
与张居正的这一席话,打乱了冯保平安喜乐的育儿心境,他寻思良久,到底还是给万松烟去信,让他早作打算。至于万松烟会不会通知汪直,胡宗宪杀不杀得成汪直,这些错综复杂的事,他便是神仙也算不到这么多,只好听天由命罢了。次日一早,万松烟回信说要约见。冯保使知万松烟怕是要来辞行,他自然不能推掉,又不愿落人耳目,便去信吩咐他去崇文门胡同宅子里相见。冯保安排好哥儿身边的事,另行了个由头和李芳请过假,往崇文门去。门房老头给冯保开门,冯保一眼就瞥见万松烟带又在悠然地摆弄着他那些没完工的琴。冯保顿足道:“就知道不该让你过来,还是该我去凤仪楼找你才是。”
万松烟笑道:“我倒是在凤仪楼恭侯许久,却许久不见你光临了。”
冯保勉强道:“小弟近来事忙……”万松烟道:“你当了皇孙的伴当,这样的大喜事,我是送贺礼来的。”
冯保叹气:“也不算喜事,世间牵绊愈多,日子愈是难过。”
万松烟道:“是啊,我再想拐你去海上便越发难了。”
冯保委实不想接这个话茬,问道:“有风兄今日来是何事?”
万松烟道:“你不想去海上,倒有人在准备着去呢。”
他自失一笑,也不知是真是假地道,“我倒恨不得将你逼成他那样,便能遂了我的心愿了。”
冯保骤然明白过来:“严世蕃想逃?”
万松烟点头道:“他已经吩咐了罗龙文和徐爵押送他在京囤积的财货去江西,再逐批运去岛上,打算看情形不对,便要随时逃出海去。”
冯保冷笑道:“他倒真有光棍无赖的劲头,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