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五年的二月初一,冰雪融尽不过几日,裕王府的后院己是桃红柳绿,满园春色。午后时分,冯保牵着皇孙漫步在湖边小径上。冯保一面走,一面指着姹紫嫣红的各色花儿,咏哦着那些传世名篇中较为浅显的诗词。如今的小皇孙己经可以真正学会几句诗词了,冯保所言的这些他大都能随口复述,有时会侧着小脑袋多寻思一会,若是想不来时也会撒娇耍赖。冯保耐心地与小皇孙用稚子的语言周旋,小皇孙见缠不过他时,会扁着嘴嘟囔一会再背出来。冯保嘴角露出一丝隐约的笑意。俗话道三岁知老,五岁的小皇孙已经到了可以启蒙读书的年龄,他的性情禀赋,负责教养他的冯保比谁都更清楚。小皇孙虽然算不得什么天纵奇才,但在冯保看来,委实要比他父亲裕王聪明得多。如今尚没正式入学,但平日里冯保随意教一教,如今也识得几百字,背得二三十首诗词。因为嘉靖皇帝和他的子嗣都不怎么康健,原先所有人对小皇孙的期待便是平平安安长大,冯保在头两三年里面也担足了心。如今小皇孙己经长过了孩童最易夭折的年代,又显露出颖悟的苗头,冯保松了一口气之余,自然欣喜不胜。小皇孙毕竟年幼,背诗赏景了一会,就觉得无聊,很快他的目光聚焦在高空中放飞的风筝上。他指着风筝雀跃道:“伴伴,父王在放风筝!”
冯保听到隔着一丛树林依稀传来的宫女们的欢笑声,不难想象裕王此刻意气风发的模样,他不由摇头,心想:“王爷这是又逃课了吧。”
自从景王死后,裕王继位已经没了悬念,从前他还迫于无奈,常常装一装“求贤好学”的模样,如今是彻底放弃了。原来府里每日一次的讲经,渐渐变成了隔日一次,甚或三日五日一次,便是这样,裕王也常常托病停讲。李芳起初也规劝过几次,但裕王在学士们面前还稍讲体面,在内侍面前自然不用再装,直接不理。李芳曾在冯保面前隐约地吐过苦水,冯保无奈道:“王爷的性子,我比你们知道的更清楚,他自幼就不是什么好学上进的,但好在他比起当今皇上来说,算是体恤下人,性子和软的了,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吧,毕竟将来他总是要坐在那个位子上的,咱们做内侍的,又不是御使言官,何苦与主子顶着来呢?”
李芳听他这么一说,便也死了这条心。冯保原来觉得裕王贪玩也没什么,反正他从来也没指裕王有掌理大政的能耐,不过这时他却有了点轻微的不快——小皇孙若是跟着有样学样,岂不是学歪了?他蹲下来和颜悦色道:“小哥儿可有几天没去跟夫人请安了,今日春光大好,正好可以摘一束花送去给夫人房子尽孝,好不好呀?”
小哥儿很是失望,虽然因为自小教养甚严,没有跟冯保撒泼哭闹,但小脸上分明流露出愀然不乐的神情。冯保看到他眼巴巴地瞅着空中风筝的情形,不由生出些愧疚来,便道:“这会时辰还早,奴才伺候哥儿过去玩半个时辰,如何?”
小哥儿一听瞬间脸上放光,欢欢喜喜张开双臂扑到冯保怀中:“伴伴抱,伴伴抱我去找父王!”
四岁的孩子己经有些沉了,冯抱着走到裕王玩耍的场院中,有点胳膊酸软。旁边保姆和小内侍看出来,要接过来,小哥儿却搂紧了冯保脖子不放。这时后面有人道:“小哥儿?可是许久不见了。”
冯保听到是张居正,心想他来得可正是时候,转过身来,指着他给小哥儿道:“这是张学士,哥儿去跟张学士见个礼吧。”
小哥儿在冯保身上扭捏了几下,终究还是松开了死缠在冯保脖子上的手,站到地上,向张居正端正地行了个礼:“张学士安好。”
张居正端整还礼:“世子好。”
冯保本来想问张居正来做什么,但看到几名府里仆役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尴尬地看着张居正欲语还休,又看到张居正倾听着树丛后草场上的笑语声,不由就明白过来。冯保摇头一笑,将小哥儿交给保姆道:“带他去玩一会。”
他心想小哥儿过去缠着裕王玩耍,裕王在他面前还要撑一点为父的威严体面,大概撑不了半个时辰便要耐心耗尽,自然会让保姆将他抱出来了。冯保对那几名试图阻拦张居正未遂的仆役摆了摆手,他们会意散开,将应付张居正的差事交给了冯保。冯保笑道:“怎么着,你今日清闲么,偏想起来捉他上课。”
张居正苦笑摇了摇头道:“今日可不清闲,阁中出了件不小的事。”
冯保不以为然道:“是高拱又和你老师出了什么新的龃龉?”
去岁李春芳和高拱相继入阁后,徐阶和高拱之间争吵的消息几乎无日无之,大家都习以为常。张居正道:“不是,是有人上了道奏折,把皇上气病了。”
冯保大为诧异,问道:“是谁?”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是谁把这种奏折呈到皇上面前的?”
张居正沉默了好一会,才吐出两个字来:“海瑞。”
这个名字大大出乎冯保的意料,绝不是冯保认为可能上这种奏章的几名风头正健的言官,却又在他脑海里留着依稀的印象,他思索片刻方道:“在江西赶跑了何心隐的那位?”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他是去岁考选进六部的,如今在户部任主事,这奏章是黄锦呈给皇上的。”
冯保叹了口气道:“师兄还是太大意了——他到底骂了皇上什么?”
张居正从袖里抽出一叠纸来:“这是我从老师的值房里抄出来的,本来是想给王爷看看,不过……你先看一眼吧。”
冯保拿过来,只见抬头是三个大字《治安疏》。冯保一目十行地匆匆看去,看到“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便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原来以为“皇上气病了”只是一句夸张的话,但是没有料到,这封《治安疏》竟敢攻击嘉靖皇帝迷信方术,宠信道士。冯保喃喃自语道:“我原以为敢直言进谏皇上寻仙求道的人,在三十年前就死绝了呢。”
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嘉靖皇帝入继大统的初年,便显示出他对寻仙问道的强烈癖好,当时他年岁尚幼,辅政大臣们无不苦心婆心想劝谏他改掉这喜好,但在嘉靖皇帝成年的十多年里,他渐渐地把这些敢于阻挠他习道和尊崇生身父母的大臣一个接一个黜杀,内阁辅臣们不管是什么性情,无不以进献青词而得幸。徐阶最终能扳倒严家,也得益于蓝道行很多。万万没有料到,在三十年之后,竟然能听到这样的杖马之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