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匆匆看了一遍，愈看头皮愈是发紧，看到“天下不直陛下久矣”这句的时候，顿时觉得张居正那句“皇上气病了”大概不是虚话。他将抄件叠好递还给张居正道：“现在徐阁老是什么章程？”
“我离开的时候，老师守在皇上榻前等御医呢。锦衣卫己经去拿海瑞了，我一会要回内阁去处置点事情。”
张居正没有接过来，摇了摇头道，“你把这封抄件转呈王爷吧，省得我这会去败他兴致。”
冯保玩笑道：“徐阁老可真是不离皇上身边寸步啊，难怪高肃卿要——”他说到这里，碍于张居正的颜面，到底没把话说全，一笑了之。张居正自然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不久之前，内阁里面刚为西苑轮值的事吵过一架。去岁内阁增补了李春芳高拱郭朴等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徐阶拦不住高拱入阁，赶在他前面把自己的得意门生李春芳拉扯进来，就是为了在次序上压高拱一头。如今徐阶首辅，李春芳次辅，师生二人看起来完全掌握了内阁的话语权，然而高拱自恃才高，又有将来“帝师”的资历，连徐阶都不放在眼中，更不提李春芳了，成天找茬给这师生两不痛快。内阁诸相，本应轮流在西苑和阁内当值，可是徐阶师生却只肯在西苑侍奉皇帝，很少去内阁，排班开会的时候，高拱就冷嘲热讽了徐阶一通，把他说得像一只抱窝的母鸡，死守着皇帝这颗金蛋不放，又十分大义凛然地表示，大家都这么想值苑，我是后进，不和你们争，内阁就让我一个人来值守吧！他或许想着激徐阶一下，徐阶若是情面上过不去，也得把西苑的差事让出来几天，没料到徐阶还真是脸皮极厚，顺水推舟地就把内阁值守全都排成了高拱。这件事不几日已然无人不知，传为一时笑谈。张居正尴尬地笑了笑：“高肃卿何苦来争这个，他在内阁居未，原本就应该值阁。”
他和冯保都知道徐阶为什么坚守留在皇帝身边。当初徐阶虽然扳倒了严嵩，但其间危机四伏，蓝道行也曾被严世蕃党羽逮去下狱，幸喜他有些功法，熬了几日刑，锦衣卫那边就己经查获了罗龙文。成败之间，相差只有一瞬。徐阶事后思及，不免心惊胆战。他就任首辅之后，越发怕人翻这些旧账。呆在皇帝身边，一来可以竭力显得自己忠诚可嘉；二来有什么风吹草动，随时都能知道，并且及时扑灭。而高拱此前并没有经历这些朝中的纠纷，他自己的靠山也不是嘉靖皇帝，而是裕王，毫无死守在嘉靖皇帝跟前的必要。值苑还是值阁，对他来说无关轻重，他完全可以做个顺水人情，却偏偏要讽刺徐阶，真是损人不利己。冯保自己是深受高拱这损人不利己的性情所害，好气又好笑道：“对高肃卿来说，能刺得他不喜欢的人跳脚便是一桩赏心悦事了，岂不就是利己么。”
张居正摇头道：“这世上有他喜欢的人么？”
冯保一本正经地思考了会道：“大概有一个半吧。”
“一个大概是王爷？那半个么……”张居正皱眉思索了一会，摇头道，“我可委实想不出来了。”
冯保上下打量着他，笑而不语。张居正大惊连连摆手：“你莫非说的是我？我可当不起，当不起！”
张居正自然是一开始就知道冯保的意思，但如今裕王府里的课有一搭没一搭，他又接了徐阶给他的监修《兴都志》的差事，在府里的时间远不如在国子监多，两个人都忙碌，见面的机会少了许多。这时难得碰上，一时舍不得走，便随便找些闲话来扯。冯保岂能看不出他的意思，听着放风筝的动静，裕王仿佛还玩得十分投入，他便又多问了一句：“芙清的下落……还是没找到吗？”
张居正黯然摇了摇头。当初他们在绮风阁送别胡宗宪和芙清，原以为他二人能回乡逍遥园林亦不失为善终。没料到过了两年，查抄拷问严世蕃余党时，又找出来一些严世蕃与胡宗宪来往的书信，其间不乏谋逆之语。皇帝再次大怒，查抄了胡宗宪的老家，胡宗宪被迫自尽家人星散。虽然张居正认为那些谋逆的信件基本可以确定是假的，但事已至此，这桩案子他也无能为力了，只能尽量周旋，不让案件的余波再牵涉到戚继光等人身上。他后来委托锦衣卫去查过芙清的下落，但此人即不是胡家的家眷，亦不是胡家的奴仆，胡宗宪死后，他就像泡影一样消失在人间，再也没人见过他的形踪。原本是冯保主动提起来这件事，但看他这幅模样，冯保心上又有些别扭着，嗔道：“你快回内阁忙活去吧。”
他想了想又道：“那海瑞要是能救就尽量救一下，他这人一向孤介古怪，倒是诚心敢言的。”
张居正匆匆赶回内阁，只见高拱一个人看起来清闲又无聊地搬了个凳子坐在门口走廊上，端着杯茶寻了个阳光好的地方晒太阳打盹。张居正原本也不想和他搭话，但他坐在进门的地方，竟是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拱手行礼道：“肃卿公安好。”
高拱慢条斯理地吐了一根茶叶梗，一幅大梦初醒的模样横了他一眼，也不知是对他说，还是自言自语：“这每日五更天就要来内阁，总觉得睡不够，下回我得把家搬到西安门外来，好歹让我多睡一会。你那位老师，一把年纪了，总该醒得早吧，多适合值阁啊，为什么要为难我这年轻人。”
其实高拱也年过半百了，虽然和徐阶比确实是“年轻人”吧……张居正腮帮子上的肉抽搐了好一会，才勉强道：“肃卿公这么闲吗，莫非今日阁中无事？”
高拱指了指内面道：“有事啊，我能批的都批了，内面的都是要交给首辅大人过目的，我寻思着他这会忙着给皇上熬汤药呢，怕是顾不上，寻思着一会要是有人来就给他捎带去西苑，这不……你就来了？对了这会你老师又不在，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