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冯保其实从来没有仔细想过“看管好”太子这件事。他十分清楚自己身为奴婢的本份，打理好太子的饮食起居，守护着他健康长大，便是他最大的功劳了。让太子始终依恋他，信任他，更是他后半生荣华富贵的倚仗。如果将自己的位置摆放在“看管好”太子的位置上，等太子年岁渐长以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太子现在是很好的，但隆庆皇帝当年何尝不是一个胆怯少年？在回答李贵妃那句话之前，冯保其实从不曾想过，要扮演一个限制太子，甚至和他作对的角色。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鬼使神差地应下了那一声。下朝后张居正回到内阁值房，让身边长随找冯保打听司礼监掌印易人的内幕。这长随常去司礼监的，但司礼监的管事这回给他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只说冯保不在，也不清楚去了哪里。听长随回禀，张居正心里咯噔一声，便觉得李芳一去，司礼监的态度就十分微妙起来。张居正想了想，又向长随道：“你去东宫给冯公公传个信。”
他提笔写了“戌时探苏丈，同去否？”
长随领命去后，张居正匆匆翻阅了自己案上的奏牍，将其中比较紧要的捡了出来，户、兵部郎官们给殷正茂准备兵粮的折子陆续递了上来。其中有一份跟高拱想的一样，走海路从广东运粮到广西；另外有人提到增发盐引，用广西盐税来补军资；还有人感慨海瑞去职，导致苏松清理占地的事情半途而废，若是能以海瑞清丈过的地方推测到整个苏松，一年增加的正赋就足够供应殷世茂半年进军的开销了。这一堆奏疏都是说没理也不至于，但牵涉到的每一桩事都是千头万绪，利弊难料。张居正寻思了一会，觉得走海路运粮这件事，即然高拱想做，那些坚持禁海令的冬烘先生们就交由他去应付好了。若是能成，也算在海禁的铁板上扎了个窟窿出来，顺便可以造些军舰讨伐沿海的倭寇。至于皇帝想派船队去南洋取珠宝的事么……便跟他说要等倭寇平定以后吧。张居正跑去隔壁高拱的值房，跟他商量着写票拟。高拱得意道：“你看，他们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若是早按我说的办，岂不是又节省了两天。”
张居正道：“只是伧促之间，上哪里寻这许多大海船去，若是用内陆江船运载，海上风浪太大，怕是抗不住，会有若干漂没。”
高拱不以为然道：“在陆上走一样有损耗，风险只怕还要大些。再说了，缺海船不是可以造吗？”
张居正屏息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道：“造船厂这件事，是不是你上个折子请示一下？”
高拱回过味来，上下打量张居正笑道：“你过来笑容盈盈，便觉得你没准要算计我，没料到在这里埋伏着呢？”
张居正正色道：“此系高阁部之计，居正不过附议罢了。”
高拱嘿嘿了几声，又道：“其实我谋划海运这件事，倒不完全是为了殷正茂，潘季驯上次上的折子，与河务总督翁大力争治黄的方案，这两个我都觉得不治标不治本，不算甚好。”
潘季驯于隆庆初年调去工部，任总理河道，算是终于偿了治河的夙愿。但不久之后，他便和翁大力为了治漕的事争执起来。黄河连连泛滥，经带冲毁漕河河道，导致漕运堵塞，京中乏粮。翁大立力主挖一条新河，取代漕河总是堵塞的这一段，潘季驯却坚决反对，认为河流有自然的流向，并非人力可以随意更改。新河便是挖成了多半也并无用处，不如将原有黄河河道改建。他还提出一个与以往疏浚的思路大相径庭的“束堤冲沙”。简而言之便是修窄黄河堤防，让河水流速加快，引水冲走河道下淤积的泥沙。前段时间，两人各自上折，为了这件事吵得昏天黑地，没料到高拱竟然两个都不甚中意。张居正问道：“高阁部又有什么好主意？”
高拱神秘地一笑：“若是运粮广西可行，岂不是亦可以运粮北上？成祖初移都北京之时，便是以大海船载粮食运至天津，后来北地囤垦见效，足以自给，方中止漕运。再后来北方连遇洪涝，黄河泛滥不定，才重新开始走运河调粮。可见漕运原本就是走海路的，海路虽有风浪，但无惧水期，亦无阻堵之忧，岂不是比年年缝缝补补地修那条漕河好一百倍？”
张居正心中一动，高拱这番说法，绝非临时起意，他显然对造海船有很深的执念。高拱若是浙闽人，有此念倒也不希奇，但他一个江西人，为什么会热衷于造海船呢？不过高拱这说法也不是没道理，张居正便道：“可以发给工部，让他们翻找成祖年间的旧籍，按那个形制做个计划。”
商量完这件事，想着约了冯保，便早早离开内阁，去往锦衣卫探望苏福。冯保处理完尚太妃的事，回到东宫看到张居正的留信，再看了看时钟，竟是已经有些晚了。他也惦记着苏福的情形，陪着太子用过晚膳，便出来去了诏狱。快到诏狱的时候，他忽然见着一群极眼熟的人穿着寻常士人的衣裳往诏狱去。冯保闪身一旁，多看了两眼，便知是陈洪带着东厂的人过来。诏狱门口把守的锦衣卫起先不耐烦地嚷嚷了两声，待看陈洪的面容便将一团尴尬僵在了脸上，开了门放了他们进去。冯保一时手心情不自禁出了些汗，看陈洪来此的情形，显然不想惊动旁人。冯保不由叫苦，多半是苏福藏在诏狱，却依然被陈洪知道了。他想到张居正或许也在里面，就更加焦急，对跟着自己的随从小监道：“你去一个人快马奔成国公府上，请他过来。”
冯保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他出来前也不想引人注目，恰好换了件常服，他做出一幅焦急模样，走向诏狱大门，嘴里喃喃道：“师兄怎么走的如此之快！竟是追都追不上。”
那看守的锦衣卫也识得冯保，不假思索便给他开了门，点头哈腰恭送他进去，还指点了陈洪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