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笑看他道：“怎么样？值不值得一换？”
徐爵身子微颤：“公公这是说真的？”
他自十三岁起在汪直座舰上讨生活，半生见识本事俱在那片汪洋之上。他十分清楚汪直当初为什么愿意付出偌大代价接受招安，汪直梦想的是朝廷能开海禁，许他正当贸易，获益何止亿万。可惜汪直那样的奇才，又得逢胡宗宪的雄帅，却抗不过天命，依然功败垂成。徐爵想到他们，顿时泄气：“自汪船主死后，朝廷的话，哪个还敢再信。”
“不然，此一时彼一时。”
冯保将近来朝中议论纷纷的往广西运粮的事说了，“如今内阁二相都执此议，皇上也乐见其成，与当初的情形大不相同。”
徐爵道：“可是当初汪船主受招安，不也是严首辅答应过的，回头严家败落，朝廷照样出尔反尔。”
冯保道：“当日胡宗宪也好，严嵩也罢，只是口头上答应汪船主会尽力促成开海禁，其实他们所求的不过是平倭乱，多少有些被迫的意思。如今沿海倭乱比起当时已大为好转，二相尚有开海禁之心，那才真是看中了海上贸易之利。你也知道宣大的形势，当初俺答兵逼京师求贡市，朝廷勉强许了，旋而废置。如今俺答诚心议事，宣大贡市重开已成定局，那么开海关又有何不可呢？”
徐爵想到宣大的贡市，心中确实活络起来，他犹豫了一下道：“可公公不是说朝中议论纷纷？”
冯保道：“朝中虽然议论纷纷，但如果皇上心意已定，也不过是些蚊蝇嗡鸣罢了。”
徐爵纳闷道：“公公打算如何劝说皇上？”
冯保道：“开海关由内监坐镇榷税，悉归内库。此例一开，往后宫里少不了这一桩财源，便是臣下再如何议论，也难废止了。”
徐爵将这番话左思右想，竟无可反驳，他毅然道：“公公若果真能玉成此事，沿海万千生民皆托赖公公恩泽，徐阶如今身败名裂，留他一条老命苛延残喘倒更为解恨，我家的血仇就此一笔勾消了。”
冯保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道：“你现在还能和万松烟大哥联系上吗？”
提到他的名字，冯保心里竟又涌上一些莫名的惆怅。徐爵眼神闪烁了片刻，吞吞吐吐地道：“没，有些年没联系了。”
冯保一见便知他说的不是实话，却也不再多追问，只道：“哦，那就麻烦些了，我想托你去给如今还盘踞在两广沿海岛上的兄弟们传个话，广西运粮船路过诸岛，请他们高抬贵手。”
徐爵这才恍然，原来冯保要留着自己是做这个用途。他与万松烟确实很久没有联络，但真要去寻他，倒也不是完全没线索，万松烟若是肯发话，自然比他一家一家去游说有用得多。但汪直当初为了招安，下狠手剿杀了不少兄弟，海盗们元气大伤，至今也没能完全恢复，说起来个个咬牙切齿。这要上门游说，怕不是被人唾一脸赶下海去。徐爵心里有些发虚，但又觉得冯保方才所说很是有理，一时不知该不该答应下来。过后他发狠想道：“要不我先去找万大叔，万事有他拿主意，我只照做便成。”
冯保让徐爵下去歇息后，拿出随身钥匙，打开角落里的柜门，翻出来一个挂着金锁的檀木匣子。打开匣子，一道柔润的光泽笼罩了冯保的面孔。黑丝绒上躺着一枚指头般大小的夜明珠，珠子深处仿佛是一片无垠的宇宙，有万千星辰熠熠生辉。这是万松烟送给冯保最珍贵的一件宝物，他多年来一直珍藏着，只偶尔取出来赏玩片刻，总觉得透过这颗夜明珠，便有来自万松烟的目光，从异域海国，穿过汪洋波涛，与自己对视。冯保指尖在珠子上抚挲过，喃喃自语道：“愿上苍保佑，我能为你做成这桩事。”
冯保提笔写了封信，将匣子压在信上，吩咐下人，一会等徐爵醒了，都交给徐爵带去南京。自己坐了马车去西华门外，让人进文渊阁把张居正请了出来。张居正值房里坐了四五名户部官员，正在议论广西军粮之事，说得口干唇燥，听说冯保就在门外，心知必有紧要的事，于是找了理由将他们遣散了，自己匆匆出来。上了马车，张居正急切地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他嗓子沙哑，眼中添了不少血丝，嘴唇也干得起了皮。冯保从脚下炭炉上煨的罐子里倒了一杯杏仁茶给他：“怎么？还在为殷正茂的军粮犯愁？”
“走海运的事搁置了，户部想征民伕开一条新路运粮，这才是谈何容易！”
张居正接过茶来一饮而尽，“这茶好，令人心胸爽阔。”
冯保一笑道：“我给你寻摸了一个主意，可以平息海运的争议，那才真是让你心胸爽阔呢。”
他将自己那个开海关的主意说了个开头，张居正皱眉摇头道：“不妥——”冯保道：“你不要急，听我说，当初宣宗皇帝的时候毁船禁海，是因为郑和宝船出海，耗资巨大，止为满足宫中需索，引起群臣不满。而这回开海关，并不需要官家造一船，费一文钞，只需贩运买卖的商人，运来些宫中所需的珠宝香料贡上，作为关税即可。如此一来，宫中民间两利，便是朝中那些拘泥陈规的老先生们硬是谏诤，皇上也会出头压住他们。”
张居正凝神冯保好一会，“你就是想为万松烟做事吧”这句话在他舌尖上打转，他忍了又忍，方咽了回去。这样一个时机，冯保提出的建议他无法拒绝，但他心里竟是有些气忿不甘。年前有品级的内官们照例会给皇上送些孝敬的年礼，在外镇守的尤其要用心置办，如果年礼太薄，皇帝一不高兴，明年的差使兴许就不是自己的了，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南京镇守杨金水的礼物是腊月二十七才送到的，但礼盒一打开，顿时就惊到了众人，别的倒也罢了，那一枚夜明珠，如今大内珠宝库中，再无可相比的。皇帝稀罕极了，拿在手中把玩好久，舍不得放下，连称杨金水有心。孟冲今年被破格提拨成司礼监掌印，然而才学有限，几个月来已经闹了不少笑话，他深觉职位不稳，到年底大出血地置办了一套年礼，只盼着在众太监中拔得头筹，争些体面，没料到被这颗夜明珠一比，便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不由郁郁。几名歌舞姬人围在一旁，目不交睫，各个都暗下决心，要向皇帝讨到这珠子做赏赐。这几名姬人皇帝都十分宠爱，他一时也为难，只好顾左右而言它：“这珠子生得如此奇美，也不知杨金水是从何处得来的。”
一旁刚奏完曲乐的张诚含笑道：“启奏皇上，上好的夜明珠大都出自南洋，奴婢早年在台州也见识过一些，只是都不如这一枚明亮。”
孟冲忽然觉得自己抓到杨金水的把柄，兴冲冲道：“皇上，如今朝廷禁海，杨金水从哪里取得这枚明珠，此间大有情弊啊！”
皇帝不悦道：“杨金水是侍奉沈老娘娘的人，让他去南京镇守不过是放他出宫养老，你是他的晚辈，如何敢这般编派他！”
孟冲只好赶紧跪倒认错，皇帝已略为扫兴，道：“杨金水应该有请安奏疏一同递来，你读来给朕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