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高高兴兴到了翊坤宫,让人通禀,果然不一会便见元姑迎出来问道:“太子今日的功课可做完了?”
太子赶紧瞥了一眼冯保,冯保迎上前小声道:“太子方才去乾清宫见了皇上,有些话想跟贵妃娘娘说。”
太子绷紧了脸,频频点头。元姑皱眉。听冯保的语气,太子的功课显然是没做完的,不由有些疑心他帮太子撒谎。但冯保一脸郑重,元姑素知他平日对太子管得甚严,终究道:“我去回禀娘娘……若是太子偷懒,娘娘怪罪下来,可别怨我。”
冯保拱手道:“此事关系重大,要不我也不敢这么晚了陪着太子过来。”
李贵妃这时刚看着保姆将潞王哄睡着,听元姑附耳进言,也觉得有些蹊跷,问元姑道:“太子怕不又是来寻潞王淘气的,这位才睡下的?若是这会让他进来,没准又把潞王闹醒过来。不见!”
元姑小声道:“娘娘还是去见一见吧,冯保……不是个陪着太子淘气的。”
李贵妃想了想,点点头道:“让他们去东厅,别带到内寝来。”
李贵妃多穿了一件褙子,只带了元姑,去东厅见太子。不一会太子由冯保陪着进来,太子愀然不乐,显然因为不去内寝,便见不着潞王。李贵妃板起脸道:“这么晚了过来,有什么事?”
太子所谋不遂,也只能老老实实回答:“今日去乾清宫给父皇请安,父皇忽然胸闷发热,却不让孩儿侍奉在侧,孩儿心中不安,故此来禀告娘娘。”
“你父皇那里又不少你一个伺候的……”李贵妃皱眉,如果皇帝真有什么严重的病症,必定会去请太医,启钥开宫门,肯定会有人过来通知她,若是没有,应该就不是什么大事。她正要呵斥太子胡闹,却见冯保频频向她使眼色,缓了口气道:“元姑,你带太子去吃点宵夜,我细问冯保太子这一阵学业如何?”
太子听了一哆嗦,冯保微笑着将他的手交到元姑手里。元姑牵走太子后,冯保上前两步,凑近李贵妃道:“娘娘,奴婢是疑心皇上近来常有这病症,才撺掇太子过来禀告您的。”
李贵妃一惊:“不可能!若有此事,我怎会一点都不知道!”
“我见……”冯保本想说“张诚”,但话到嘴边还是换了,“皇上身边的人并不如何慌乱,显然这种事近来并不罕见。”
李贵妃腾地站起,厉声道:“这些奴婢好大胆子!这么大的事,也敢瞒下!”
冯保道:“娘娘息怒,依奴婢看,他们自然是没有这个胆子的。”
李贵妃片刻后回过味来,奴婢们没这个胆子,那自然皇帝吩咐了不让他们说。不必冯保再提醒,李贵妃也想到了尚寿妃私下告诉她的那件事。自然而然地,她想到:“莫非皇上依然在偷吃丸药,胸闷发热是吃药的症状,他身边人看习惯了,所以并不惊慌,也不去请太医,更不会让太子在身边服侍。”
李贵妃不由满嘴苦涩,她当时联合皇后强出头,逼迫皇帝撵走了陈洪,原以为能震慑到宫里的人,但她毕竟不能像管太子一样管束皇帝。她也知道皇帝性子虽然软,然而本性贪图玩乐,若是自己管得太过份,与皇帝失和,别的倒也罢了,影响到皇帝与太子的父子之情又将如何呢?所以陈洪走后,她心中是万分纠结,一方面常召皇帝身边人来训问,另一方面又不敢当真下手去管,这种畏首畏脚的做法,与她本性极是不和。久而久之,她也有些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再加上怀了潞王,怀孕生产坐月子这一年多,精力不济,又不易动气,后来也越发不怎么管了。李贵妃神魂不定了好一会方问道:“依你看……皇上的情形很不好吗?”
冯保突然跪下来,磕了个头道:“奴婢死罪,有件事……奴婢一直不敢禀告娘娘。”
李贵妃心浮气躁,几乎想说“你瞒都瞒了,就不必说了,省得说了让我生气。”
好一会方按捺下胸口的那团郁气,简洁地道:“说。”
“三年前,娘娘让奴婢去寻李神医,奴婢后来禀告说一直不曾寻到,其实……奴婢虽然确实不曾寻到他本人,却得了他一本手记。”
冯保顿了一顿,抬眼看了看李贵妃。李贵妃急切问:“手记上写着什么?”
冯保便将李时珍所写的对嘉靖皇帝子女体质的推测,还有嘉靖皇帝所用药物的那些推断一一说出,李贵妃听着脸色越来越阴沉,听到“间歇发热,稍后自然缓解”这句时,手一拂,从案几上摔下一只瓷盏到冯保脚边。冯保静默下来。“为什么不说?”
李贵妃冷言问。冯保抬头迎向李贵妃道:“若是奴婢说了,娘娘便能管得住皇上吗?”
李贵妃急促地喘了一会气,方喃喃道:“那你今日来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冯保道:“皇上的事,娘娘能管得有限,但太子还年幼,可全指望娘娘了!”
李贵妃悚然,阴沉着脸道:“太子名份早定,谁还敢有什么外心不成?”
冯保道:“娘娘以为,高先生待皇上如何?”
李贵妃脱口道:“自然是极好的。”
冯保又道:“娘娘希望高先生像服侍皇上一样服侍太子吗?”
冯保这话含义太丰富,李贵妃不由沉思了好一会。高拱对隆庆皇帝确实好,在隆庆皇帝还只是个毫无名份不受宠皇子的时候就全心全意教导他,多年来从不曾另寻高位离开,忠心耿耿,护持着他一直到登上皇位。然而隆庆皇帝长成这样一个不学无术、专好逸乐的人,是不是也有他的责任呢?是的,他成为首辅以来,天下喜讯频传,皇帝也过得十分逍遥快活,但相应的,他为了得到皇帝的支持整顿言官,顺便整治得再无人敢劝谏皇帝勤政。他力主开海关,给皇帝供应了源源不绝的珍宝玩物。李贵妃虽然没正经上过学,但也知道清流士林们,都希望皇帝能给臣民做道德表率,将政务交于士大夫们处置,垂裳而天下大治。但高拱甚至连道德表率这样的义务也为隆庆皇帝免除了,不再有人进谏皇帝的言行,但皇帝不治政好玩乐天下皆知。隆庆六年,天下皆欢欣于四境太平,税赋盈库,但又有谁会将这一切归因于天子呢?所有的赞誉,都属于他高拱吧……李贵妃断然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