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希忠赴通州很快查到章龙的身份纯属伪造,章龙本人早在嘉靖三十年那次俺答袭掠京郊的时候就死于战火,但朝廷的丁册上面,他一直没有被消掉——这也是下面州县里的常态,将死人留在册上,将他应该上缴的正赋摊派到同乡头上,与军队里的吃空饷有异曲同工之妙。单是这章姓,朱希忠就一口气查出来黄册上尚在,而人丁不存——或死或逃的情况,足有五百人之多,回来说起来时也是摇头。黄册虚丁本来也是张居正关心的重要问题,但这会一时顾不上——葛守礼率三法司一起出动,又到内阁来逼问了一回提审情况。虽然因为太后示意,暂时没向外公布,但压力是越来越大。徐爵在泉州得令后快马回京,给冯保带来了两个消息:王大臣是邵芳的弟子;高拱回乡途中,疑似与邵芳见过面。冯保深吸一口气问道:“这消息确实吗?算日子,你应该是接到信就直接回京了吧?还能有时间去调查?”
徐爵笑道:“我自然是来不及去查,不过说来也巧,邵芳那厮近来与万大叔颇有些生意来往,如今的一个得用掌柜便是万大叔的人,万大叔安排我北上路过丹阳的时候去见他一面,他便告诉了我这两桩事。”
冯保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轻轻问了句:“你万大叔如今还好?”
徐爵道:“这趟回的时候打摆子……”冯保皱眉:“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这么不小心?眼下可好了?”
徐爵道:“不妨事,李神医在船上,用他新从暹罗取到的一味药治好了,也就是瘦了点,精神还好,我让他在月港多休养一阵。”
冯保一喜:“李神医回国了?”
徐爵点头道:“李神医去海外游历了一回,见多识广,又与许多番医讨论过,说是想回来专心写一部药书。”
冯保心想,李时珍这会回来,必定是知道隆庆皇帝已经死了,不怕再被强行弄到宫里去治这胎里来的虚症。有了隆庆的前车之鉴,李太后对两个儿子的健康都如临大敌,从小教他们饮食有节,起居依时,如今小皇帝和潞王都不太生病,似乎嘉靖皇帝服丹带来笼罩在整个明宫上头的虚症阴影终于消退了,不过什么时候还是传他来给小皇帝看一看比较安心。冯保此前绝没有想过会有人想刺杀小皇帝,但是涉及到邵芳,他又觉得这个釜底抽薪的法子确实像是他能想出来的,他即然连白莲教叛国投敌的事都做过,杀皇帝自然便没了禁忌。若是小皇帝没了,就算李太后还可以继续扶立潞王,冯保身为小皇帝的大伴,必定是要负罪守陵去的。“邵芳现在人还在丹阳?”
冯保问。徐爵摇头:“自从隆昌会被关了,他便没有公开在丹阳露过脸,虽说高拱撤销了对他的通缉,但他依然惧怕官府什么时候旧事重提,大概也因为这个,他频繁和万大叔搭关系,应该筹划着万一有变,便在远逃海外去呢。”
冯保冷笑:“他家里在丹阳还有什么人?可有父母妻儿?先着当地官府扣下,让他来京投案!”
徐爵道:“他父母妻子早就死了,有一个女儿已经嫁人,前些年听说外室生了一个儿子,如今才五岁,由一个婢女在老家抚养。公公不用但心抓不到他,他即然想外逃,现在只要万大叔在月港守着,他便逃不出咱们的手掌心!”
冯保点点头,但还是略忧心:“还是先让当地官府把他儿子押到京里来,以万一。”
徐爵又道:“不过王大臣这个人,来历甚是神秘,只怕不是邵芳的徒弟这么简单。万大叔安排去的掌柜也不知他的确切来历。”
冯保寻思了一会道:“你今天歇一晚,明日出发去大同,找福叔问问,福叔或许知道更多。”
这几日因为王大臣案,京城关门大索,其余事宜都暂且放下。京官们恨不得大索日子再多一些,将业绩审核报告上交的时间再往后推一些才好。张居正却不会给他们这种机会,京城里面一边在挨家挨户查看人口,各部院的核查却还一日都不曾宽限,官员们叫苦不迭。刘台自从分发到工部,时间都花在指点江山上怀才不遇上面了,牢骚文章倒是写了一大叠,差事却是能躲则躲,考核下来,两年来办过的差事连半页纸都写不满,就显得很是难看。他虽然去张居正那里拜谒过,自以为投中了张居正的喜好,但左等右等,张居正并没有给他调职的迹象,他心上忐忑,便约了同年申时行出来喝酒浇愁,兼且打听些消息。申时行是他们那一科的状元,自然点了庶吉士,稳稳地进了礼部修国史,时不时去给小皇帝讲讲课,最是清贵。整顿吏治的风潮再怎么凶,也很难波及到他头上。申时行是苏州人,家里戚友遍布朝中清要职业,他地位又超然,所以颇能知道一些紧要消息。“我听到风声说,你这次的考核确实不太理想,是工部主事中垫底的,按张阁部的要求,很可能会黜落你回乡闲住呢。”
申时行摇头叹气,“我早跟你说过了,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你即去了工部,便是再不甘心,也要奋发做些事业来。”
刘台长叹一声:“哪知我们这位座主会毫不顾情面地来这么一场新政?”
申时行道:“即然拿了这份禄米,便是事情卑琐,莫非就不做了?”
刘台有了几分酒意,道:“你做的都是天下一等一清贵的事,哪知我的苦楚。”
申时行不以为然道:“修史侍讲,虽然是翰林的正经差事,其实我倒觉得甚是琐碎无聊,我还巴不得去六部做些实事呢。”
刘台觉得申时行得了便宜卖乖,心中冷笑,只是觉得不好再得罪他,只好权且忍下,又求恳了好一会,让他帮自己想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