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小康之家，得了封爵便心满意足，财物赏赐上倒不是十分渴求。李太后却是采买进宫的宫婢，娘家出身卑微贫贱，虽然万历朝之后，李太后之父获封武清伯，又搬入京师，得了府邸庄田，但穷人乍富，难免欲壑难填。李太后算是管娘家管得比较严厉的，也不太听他们撺掇，但觉得家里人没本事，苦了半辈子，如今自己这身份，在钱粮上补贴一些让他们过得体面了，也是给皇帝挣面子，不算过份。所以但凡太后母亲嫂子进宫哭诉个两三次，太后总也要应允一次。然而宫里的进项总共就是这些，操办世宗丧葬不过六年，紧接着就是穆宗丧葬，营造陵墓历来是花钱如流水的大头。嘉靖朝宫里钱不够花时，往太仓库中借银原是常事，司礼监和内阁常年互相扯皮，世宗威权重，内阁多妥协了事。到了隆庆朝，穆宗前期还常自抑，到后期便渐渐不愿克制自己的享乐心态，穆宗虽然敬畏高拱，但高拱对穆宗颇为纵容，加上隆庆后期朝廷财计有所缓解，所以给钱也给得比较大方。现在小皇帝登基了半年有余，宫中开销账目自然是冯保在管，目前只能先紧着昭陵的营建，其余开销上能省则省。李太后手头其实是不宽裕的，但她至今还没向太仓库开过口。但冯保觉得，随着万历皇帝渐渐成年，宫中用度问题迟早要再摆出来。冯保现在拿着勉强能收支平衡的宫中账目，都很犯愁万历皇帝大婚的开销，这五六年中要如何攒得出来。如果海关能改征银钱，从隆庆朝的进项上来看，宫里的开销基本不用愁了，又不用向太仓库调银，倒是一桩上下皆宜的美事。然而自太祖立国以来，大明朝就以农为立国之本商税被当作杂项来处置，作为天子的私库会被抨击皇帝贪图享受，用作国库的正项收入，却更会变成众所矢之。“我可就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肯改征银钱，其实……”万松烟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小声道，“白公公前两年就常将征到的实物换成银钞，递送宫中。”
冯保眉梢一抽：“怎么会？李提督会许他这样做？”
万松烟小声道：“李提督是再清正不过的人，但海贸上头，不够精擅，总有空子可钻。”
冯保深吸了一口气，想着李芳与小白多少年相依为命，现在年老心软，多半对他也不会像从前那般严格。这件事可大可小，冯保一时还拿捏不定要如何处置。“这件事，必定有你在其中经手，”冯保冷冷道，“你将小白卖了，可不担忧彻底惹恼了他，断了这条方便之路？”
“若是换了旁人，我自然不会说出来，但我知道你与李、白两位公公交情深厚，便是知道了，也只会思忖着如何替他们周全。再说了……在你面前，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岂有瞒着你的道理？”
万松烟含笑道。冯保赌气：“你这是捏准了我不能当真惩治他，所以直接告诉我，逼得我想办法给你们洗白了是吧？”
万松烟苦笑道：“好吧，是我不是，然而我偏是想不明白了，为什么要给朝廷送钱朝廷不肯要？”
冯保觉得这个问题是有点难回答，万松烟虽然读过不少书而且学养不差，但他涉猎的主要是诗词歌赋这些风雅文字，对儒家，尤其是宋明以来的儒家治国思想的脉络缺少认识。其实这是因为早先的儒生们发现，如果国家用度皆取决于商税，就会导致国家政策向商人偏移，做出许多重商轻农的决策来。如果在物价平抑的环境还好，一旦物价飞涨，或遇上天灾，就会有大量饥民无处就食，酿成动乱。所以大明立国以来，就倾向于将百姓严格束缚在土地上，这样至少能保证他们眼前就有田地，种得出一家人的口粮来。然而这终究也只是个美好的愿望，不过百年，天下逃户蜂起，田地抛荒、兼并严重。但朝廷中以清流自许的大员们认为需要更严格地遵守祖制，无意思考另一条出路。冯保算是经历过一半严格儒家教育的人，他隐约能感受到那些圣贤先师们其实是没有信心真正细致地管理好国家，所以掩耳盗铃，听之任之，在这些人里面，张居正确实算得上是个异数。冯保更小声地对万松烟道：“张阁部在京中整顿吏治，渐渐威权已重，近期还会有些大动作，此后会将新政名之考成法铺开全国，但这只是为他谋划中的条鞭法做铺垫。”
他将条鞭法简略地说了一遍，万松烟将耳朵凑到冯保唇边，虽然一脸严肃，冯保却觉得微窘，总觉得他是不怀好意，他恼怒地瞪了万松烟一眼，本想离远些，但现在说的这些事，委实不能给旁人听到，再小心也没过的，只好佯作未觉，“百姓折银交正赋，国中必缺白银，我记得你说过印第安有白银矿……你上回直航印第安之后，这条航路是不是算走通了？”
万松烟脸上出现一丝惧色：“航向我是定下了，但此去航程一月间，尽是汪洋大海，并无半个岛屿可供歇脚，中间风浪骤起时，实是九死一生。我上回返程时就遇上大风暴，幸喜当时离岸未远，挣扎着回去港口，若是风暴晚个几个时辰到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