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略矮，额头在张居正胸膛上磕了一下，听到他心跳如鼓，显然已知西苑有变故。冯保拿了帕子捂着自己额头嗔道：“慌慌张张的做甚，宰辅气度何存？”
张居正见他这神情，显然事情并无大坏，放下心来，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不由哭笑不得，抓了他袖子道：“我在你面还装什么宰辅气度，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快进来跟我细说。”
冯保被他强行拎进值房，关上门，小监们在外头掩嘴偷笑。冯保嗔怨了一会，方将今日的事说了，张居正额手称庆：“太后圣明。”
又看了一眼冯保的脸色，重重作了个揖：“全赖永亭成全。”
冯保道：“罢了，新政诸事，也是都经我的手盖玺颁行的，若有反复，我又如何逃得脱罪名，只是被你绑上了贼船，硬着头皮一条道走黑罢了。”
张居正听他话中甚有怨意，一转念便想到武清伯府的事，问道：“武清伯那里，可有安抚之计？”
冯保道：“上回他们倒卖军资，教你拿到错处整治了一番，这次又是说好的赐田飞了，想让他们不恨你我也是难啊，我想着，今年的海关税银到了以后私下里补给他们，只是葛老儿怕是又要借机生事。”
张居正情不自禁地吸了口凉气，但想来想去，亦苦笑道：“我们合计合计，看能有啥不惊动外人的法子把事情给办了。”
冯保道：“我倒是想到一出——宁安公主不是说，她驸马族人入股的钱庄牵涉其间么，咱们可以将税银放在钱庄里面，只说是太后的私房钱拿去放债收息。”
张居正皱眉道：“两万两银子的私房钱？”
冯保白了他一眼道：“当然不能……便是能拿出来，一次直接帮他们将这窟窿填上了，往后他们没了顾忌，愈发胡作非为。”
张居正明悟道：“你是打算用这个名义，每次几千地慢慢还上？”
冯保点头道：“等我寻个机会去武清伯府说说，只怕还得先挨一顿骂呢。”
张居正陪笑道：“尽可让他们来骂我，我反正也被骂习惯了。”
冯保笑道：“这倒是，自从清丈以来，骂你的人怕不是多又多了十倍？反正蚤多不愁。”
张居正笑笑道：“若是真有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这回事，当年严嵩早就死了，他可是在家败之后还活到八十多。只要国库里面进项多十倍，背后遭人骂又何妨。”
冯保道：“听说王世贞立志要为嘉靖以来诸首辅写一篇传，不知写到你的时候，会不是会专骂你来的。”
张居正心知冯保提这件事，暗指的当然是明日会在宫里进献太后的《一捧雪》。《一捧雪》是王世贞门客所写，但王世贞自己也落墨甚多，只是比起他自己写的一板一眼写朝堂事的《鸣凤记》来，《一捧雪》专讲奇情故事，对市井百姓、后宅妇人来说，吸引力大了许多，虽然甫现于世，名声却比《鸣凤记》响亮。宫里的贵妃，尤其李太后都是亲身经历过嘉靖晚年事的，虽然不会像乡间愚妇那样将传奇故事信以为真，但李太后极爱看严嵩父子为丑角的戏，王世贞若由此得了李太后青眼，将来王世贞编写个影射丑化张居正的戏出来，又将如何？便是李太后看了以后能一笑了之，还有天下间悠悠众口呢？张居正神情略黯然：“他爱骂就骂吧，这些年我反复想过我二人的过往，当初虽然有若干误会，但说到底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他是赤诚君子，我……我只是庸碌俗人。”
冯保见自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居正依然如此，也只能换了个话题：“说起来，这次辽王府送礼的事，背后恐怕有人，你觉得是谁？”
张居正提笔醮水，在桌上写了个“葛”字。“此公极力反对清丈，我猜也只有他了。别人就是有这份心，未必会想这样的招数。”
冯保道：“我已经让锦衣卫去查辽王府长史的行踪，若是他与京中大臣有所瓜葛，必能查出蛛丝马迹来。只是这长史开罪太后，担上这么大的干系，总要有所求吧。”
张居正喟叹道：“还能有什么所求……我查过他的底细，他是嘉靖四十一年的三甲，名次不高又没后台，被签派去做藩王长史。十年寒窗心血尽废，若是家里有门路的，还可以告病归乡后再图起复，他这样家中没有根基的，沦落到这并无半分油水的地方，攒不起活动起复的银钱，亦不敢轻易告病。这次必定是有人许诺了能为他寻门路。”
“你看这人会是谁？”
冯保又问了一句“这人会是谁”，却与之前那句有微妙的不同。葛守礼或许在背后策划了这件事，但他毕竟只是刑部尚书，能许诺为长史调换官职的，得是吏部能作主的人。要冯保来想，头一个疑心的会是张四维，但张瀚虽然表面上不敢和张居正唱反腔，背地里做手脚的事却也不少。张居正沉吟了一会道：“得让他开口。”
冯保心知他说的是那辽王府长史，犹疑道：“他这回大大得罪了李太后，怕是最轻也是个贬斥为民，你可别想我去保他。”
“不必你来保他官位，我另有一桩想法。”
张居正似是心有成竹。冯保虽然有些不信，但见张居正如此笃定，便也不再纠结，只将太后赐宴一事说了。张居正露出些为难神色道：“今日太后在礼佛，这个……”子不语怪力乱神，让这些自幼读圣贤书的儒家门生跟着太后一起听老和尚念经是有些为难，冯保也自有安排：“今日是做法事，就不让你们来了。明日是唱戏游园，你们午时过去领了赐宴，有心侍奉呢就陪着皇上坐一会看戏，无心便告个罪退了也没人强留你们。”
张居正这才放下心来，率着众阁臣一起领了口谕，各自料理了手头事务，准备明天进西苑陪皇帝尽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