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梁悻悻然敬了张居正一杯：“多谢阁部指点。”
张居正道：“即然你让我指点，我便指点你两句，刘台所说建州女真左卫一事，怕是有来由的吧？”
李成梁叹了口气，突然拍了拍桌子，向楼下吼了一声：“努尔哈赤！”
只片刻间，便听得楼板如千军万马踏过，一名满头小辫的黝黑少年冲了进来，厉吼一声道：“到！”
这少年像一头刚刚成年的猎豹，迅捷无伦，肌肤和眼瞳中都是蓬勃欲出的野性，但这时趴跪在众人桌下，又如猫儿般驯顺无比。张居正和刘守有愣了一下，李成梁笑笑道：“这是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觉昌安的孙子，如今跟在我身边做马伕。”
张居正皱了皱眉道：“觉昌安曾投诚于你，为大军误伤而死，他的孙子理当袭位，如何为此贱役？”
李成梁拿足尖踢了踢努尔哈赤的头上垂下来的辫子：“将你们族里的规矩跟张阁部说一遍。”
“遵命！”
努尔哈赤大声道，“我族惯例，我做了李大帅的俘虏，便是李大帅的奴隶！”
张居正被这形貌蛮野，却操着一口流利汉话的少年震惊了片刻，上下打量了一会他，忽然觉得李成梁今天带着他出来、甚至是带着他上京，都是因为料到了自己的这一番质问。虽然知道接下来的问答并无意义，张居正还是道：“你祖、父之死，族人战殁之事，如实说来。”
该说的话，努尔哈赤一路上已然背得纯熟，他用女真人的方式讲述，先前说到王杲欺凌他们一族时擂胸顿足，说到祖、父被误杀时抹了抹眼泪，听起来情真意切，半点不落套路。等努尔哈赤说完，张居正温言宽勉了他几句，让他下去用饭。张居正沉默不语，倒也看不出来他信了多少。“张阁部……”李成梁试探着问了半句。“此子……”张居正与他同时开口，“万不可放回他族中。”
李成梁万没想到张居正说的竟是这一句，倒变成他愣了一下。刘守有赞同道：“此子虽然生在蛮夷，心机极深，面善言伪，若放他回去，必成一大患。”
李成梁失笑道：“放心好了，有我在，这小子翻不出花样来。”
张居正道：“你什么年岁，他什么年岁？把你我熬死了，他还是壮年呢！”
李成梁嘿嘿道：“让他活不到壮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张居正苦口婆心地劝了他一番：“我如今在朝中尚能做主，你有些事做得过头了，我帮你能挡则挡了。但你总要为将来考虑，若有万一，内阁中若换了人，你这些旧帐，岂不是一一都要被重新翻出来？”
李成梁老大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你不也看出来了，那女真左卫，又能是什么好东西？与王杲不过是同一窝的狼崽子罢了。”
虽然这样说，李成梁心里到底还是生出些悚惕之心。这一场酒喝完，他送了张居正出来，再回头看向恭敬地牵着马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忽然生出来一个念头：“若有万一……这便小崽子怕是我的将来的保障……”刘台拖了两三日，再也拖不过去时，才回吏部述职。张四维接见他，淡淡地道：“你这次越权发告捷露布回京，还是先上个请罪折子吧。”
刘台甚是不服：“卑职身为辽东巡按，察知战情，回报朝廷，是份内应有之责，若是卑职听之任之，莫非就任由奸佞以虚言欺君，令朝廷颜面尽失不成？”
张四维声音转厉，敲了敲桌面：“你说谁是奸佞？证据呢？”
刘台默不作声。“朝廷已有定论，没根没据的话就不要乱说了，你诚心请个罪，我去给你到张阁部面前缓颊，争取宽大处置吧。”
张四维揉了揉额头，这桩事太棘手，他如果不是碍于情面，也不想接下来。刘台缓缓起身道：“卑职抢发露布的缘故，先前的奏疏里尽数写了，卑职自认并无错讹，这便回去驿馆，静候朝廷处置便是了。”
他拱了拱手，转身就走。等张四维反应过来连声呼唤时，刘台已经走出了他的公堂。接见刘台这件事，原本该张瀚来办的，张瀚不愿得罪人，硬是转交给了张四维，张四维现在也很是头痛，只好去了文渊阁，将事情跟张居正说了。张居正轻轻“哦”了一声，道：“即如此，就让他自己慢慢思过好了，几时想明白了，几时再去吏部交卸差使。”
这相当于将刘台就地免职，张四维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说两句。“刘台此举虽然鲁莽，但事出并非无因，他又是太岳先生亲自提拔的门生，一向慰勉有加，太岳先生何不召见他一次，逐一晓喻其错处，他或许能幡然悔悟呢。”
张居正笑笑道：“你接见他时，莫非不曾告之其错处？”
张四维哑然。张居正厉声道：“他也不是初入仕途的愣头青了，自己犯了什么错还需要人来教吗？”
张四维被他目光逼视，不免有几分心虚，只好唯唯而出。张四维回到吏部，申时行寻了个由头过来找他说了些闲话。张四维知道他的用意，小声将张居正的处置告诉了他。申时行嗟叹：“这个刘台！说他什么好呢！原本就是他越权，这时只是让他认个错，他却偏要与老师硬顶着！”
张四维道：“我能说的话都说了，要不你再去与太岳先生面前说和一二？”
申时行叹了口气道：“还不如去劝刘台低头呢，只是……怕也是无用。”
张四维道：“尽人事，听天命，他回京来，你二人身为好友，也是应该接风的。”
申时行性子向来有些绵软，其实不太乐意在这个点上触张居正的霉头，但他心肠更软，被张四维说了几句，不好意思推脱，到底还是往驿馆下了帖子，请刘台去凤仪楼吃酒。申时行下衙后方赶过去，到得稍晚，到了定好的雅间，只见刘台已然端坐着，见到他，起身拱手，请他入座，却不发一言。申时行先是诧异，旋而听到隔壁包间中有人津津乐道，声音颇为响亮。“还能有假？咱们亲眼见的，元宵那日，皇上与张阁部过这边楼里喝酒，还有一位公公相随，似乎便是冯掌印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