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那天是周末,我一大早就被妈妈喊起来早读。她说初中和小学不一样了,一天也不能偷懒,直到考上大学。我坐在前门的台阶上幻想着自己在睡懒觉,突然一辆车在我家门前紧急刹车惊醒了我的美梦。车上摇摇晃晃的下来一个光头汉子,短粗的身体凶狠的扫了一眼,我正要往回走发现他锁定了阳光洗浴,骂骂咧咧的走了过去。这些年二利家平时常会有各种打架斗殴,因为男人,因为女人,但这些事每次都发生在深夜。就是你早上去上学的时候会发现马路上到处都是酒瓶渣子,血迹斑斑的台阶和东倒西歪的门框还有妈妈和爸爸的讨论,“哎,你昨天听见没,打的太凶了,吵的我一晚上没睡好。”
“听见了,昨天打的太厉害了,肯定出人命了。”
我很奇怪自己晚上怎么会睡的那么死,连出人命的声音都听不到,有时候我也会突然惊醒,瞪着眼珠子听了好久也只是一些猫猫狗狗的响动,然后我就又失望的睡着了。光头汉子已经站在阳光洗浴的门前,他往后退了一步,我差点以为他要掉到台阶下边去了,只见他伸开腿咣当一脚踢在了门上。这一片平房人们都有前后两个门,后门也是正门,都巍峨高大,朱色的传统的铁门,但却不常走人,一般都是房客们出入。前门就不一样了,小而寒酸,都是铝合金的两扇门依偎在一起,冬天必须中间粘上厚厚的胶带才能阻止风进来,但车水马龙,一般是房东出入。我们家和邻居二利平家又多了一些特殊,开门做生意的,后门成了主门。光头这一脚让铝合金的门闪出了一道缝隙,大概刚刚用力太大脚有些疼,他开始换手了。一边使劲的锤一边扯着嗓子吼:“操你妈,你给我出来。快点开门。”
二利平家没人出来,这一嗓子把其他家后门的脑袋都喊出来了。我有些激动又好像害怕,正想往门后跑发现爸爸妈妈都出来了,我就夹在他们中间看着眼前这一出不该发生在白天的事情。二利平家的门终于被叫开了,走出来一个老太太。爸爸妈妈挡着我什么都看不到,我走下一个台阶看到出来的人是二利平妈妈,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老太太摇着脑袋,好像是恳求的说:“他们人都不在,你要不给他们打个电话,不要砸门啊。”
光头汉子一看出来个老太太,怒气没地方发泄,又换了脚一边踢着门一边说:“操你妈的,人死光了让一个老人出来。”
这时候我听见里面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不是个男人,有事你等他们回来跟他们说去。”
光头听到有人回骂越发来劲了使出浑身的愤怒骂着:“老子就找你呢,操你妈,你出来啊,敢做不敢当啊你,说的就是你,操你妈的。”
后边还有一大段更为熟练和肮脏的话,好像机关枪一样对准了里边刚刚发声的人骂着。机关枪突然停了下来,因为被骂的那个人出来了,她手里拿着一根打手专业的白杨棍子,其实这棍子好像用来擀面条更适合一点,这个人就是婉婉。她用棍子指着光头的脑袋,一伸手把二利平妈妈巴拉回去,现在她和这个男人之间只隔着一根擀面杖,哦不,白杨棍的距离。没等男人开口婉婉冷静的说:“你要是觉得钱有问题你找二利平去,你觉得我事情处理的有问题你就跟我说问题,你要是再敢骂我妈他们不在我照样打断你的腿。”
她骂人的声音也真的是极好听的,好像比平日里正常的声音更多了一些磁性。光头的男人显然是不了解婉婉,他轻蔑的冷笑了几声,为了直视婉婉的眼睛扬起头说:“老子就骂了怎么样,操你”他的话没说完婉婉的棍子就落下来了,胳膊粗的白杨棍落在光头上没有一点阻碍,棍子太不结实蒙的一声就断了,几乎是同时血喷了出来。婉婉的怒气一点没消对着倒下去的光头用手里拿半根棍子继续抡着他的肩膀,原来那辆黑车突然打开冲出三个有头发的年轻的汉子,手上拿的都是更专业的酒瓶子,冲着婉婉这边就冲过来。光头汉子跌跌撞撞的爬到台阶下,他嘴巴里还是断断续续的发着声音,只是听不太清楚了。三个汉子敬业的把他们的光头老大拉到台阶下的煤炭堆里坐着,拿着酒瓶子出乎我意料的不往上冲,只是对着婉婉说着一些你等着,这下你有事了的狠话。我很担心婉婉,她倒仿佛根本没看见那几个有头发的男子一样,只是看着碳堆里的男人说,我说过了你别骂我妈。这个僵持的局面很快被一辆香槟色的五菱宏光打破了,二利平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后生缓缓的走下来,他们既不着急也不生气,二利平儒雅的捋着自己鸟窝一样柔然蓬松的头发说:“哎呀,龙哥,这是干什么呢,你跟个女人一般见识干嘛呀,快起来,你有什么话进来坐下说。”
龙哥瘫坐在碳堆里,血色和黑色混在他的白短袖上,旁边的三个小弟调转自己的酒瓶对着二利平又开始说你等着,你有事了的话,我不知道他们还要等什么,难道不是等二利平吗?我还没搞清楚,婉婉的半根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扔到地上了,她点了一支烟冲着二利平身后的一个后生说:“怎么地啊,龙哥站不起来你不会扶一把啊。”
被她叫的人我认识,妈妈说那是她老公,叫李飞,是二利平家的鸡头,我不知道鸡头是啥意思,但我知道李飞在我们镇是有名的,像课本里写的保镖一样。李飞也是光头,但他的光头更自然和有光泽度,身材瘦高,皮肤蜡黄蜡黄的。一听婉婉说话他的小眼睛迷成一道缝慢慢的走到碳堆旁,一边捡了几块头大的黑炭,一边对那三个酒瓶后生说:“赶紧扶龙哥回去吧,快点的。”
前半句还很柔和后半句就突然不耐烦了起来。三个人还在犹豫是扔了酒瓶还是再僵持一会,我好像能看得出来他们没有什么打架的经验,李飞的碳突然就冲他们扔了过去,一边扔一边骂:“走不了是吧,你妈的不走了是吧?”
那些碳不偏不倚的都砸到他们的腰上,没几块就坐下了。另一个和李飞一起回来的后生手里操着他们扔地上的酒瓶子,一手拦着李飞一手指着光头让他们快走,我不知道他是好意还是什么别的意思,总之那四个人突然能站起来了,扶着光头一路躲着李飞的酒瓶和碳跑回自己的车上了。二利平站在台阶上冲着车喊道:“龙哥,有事下次来家里坐下说啊。”
声音还是很儒雅。李飞他们又冲着车扔了一些碳,都打碎了落在马路上。车逃走了,他们都像没事发生一样笑着从阳光洗浴四个大字下回去了,观看的人头慢慢的不满意的退了回去,我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看着刚刚的战场。路面上都是碎碳和酒瓶渣子,台阶上血迹斑斑的还有东倒西歪的门框。下午有观战的妇女们都来我家串门子,我妈对这些有福气的妇女向来很热情,我被她喊出来看着小卖铺,这个时候上了初中和小学就一样了,都是可以看店的。他们兴致勃勃的谈论着,我能听出来她们对婉婉的态度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她成了漂亮和勇敢的人。我们会对离我们很近的人怀有恶意和不屑,但对我们踮起脚尖够不到的人却会充满善良和发自内心的赞赏。如果说李飞他们是二利平和阳光洗浴的保镖,那婉婉就是姑娘们和生意的保镖,这样的女人是平房里任何一位有福气的丈夫花钱得不到的,所以就成了漂亮和勇敢的人。我妈到底是极有生意头脑的。自从隔壁花花绿绿的姑娘多了起来之后我妈就谋划着开了小卖部。生意大多数时候会很好,她们都是20岁左右的姑娘,嘻嘻哈哈的就把钱花了,大方而痛快。她们在快中午的时候会饥肠辘辘的回来,一桶泡面一些小零食会很开心的在我家柜台上吃了再回去。打架这天婉婉也是快到中午进来的。我低着头认真的记着柜台里各种香烟的价格,妈妈和妇女朋友们的话题从婉婉的英勇事迹突然转化到了今天中午吃什么,突兀的转场,我一抬头看到婉婉已经在柜台前了。一下子近距离的看着她,我记得我不自如的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脸,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样的体验,就是你突然会展露一个大大的笑容,与此同时你就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但已经太迟了。婉婉也冲我笑了一下,和我不一样,她是大方而得体的微笑。我发现她换了衣服,脑子里立马就出现光头汉子鲜血四溅的样子,一定是她的衣服上沾了血的缘故。她穿着牛仔裤和短袖,看上去很悠闲,指了指柜台里的一包烟说拿两盒。金色的烟盒。我很兴奋,因为我刚巧记住了,一边拿一边自豪的告诉了她价钱。她听了又冲我一笑也没有说话,我觉得这个笑肯定是赞许我能记得住价格。她给我掏钱的时候妈妈突然友好的问她吃过饭了没,我保证我看到婉婉听到这个问题时有些吃惊,她甚至还有些慌乱的说没吃。妈妈他们像把她当成同道中人一样,开始和她说天天吃饭太难了,一日三顿光想吃什么比做还难。婉婉好像有些受宠若惊的只是笑着不言语,她就开始问我上几年级了,我很高兴地问我问题,也很高兴我不是几年级而是初一了,她说没看出来啊。我喜欢这种没看出来的感觉,好像也是一种赞许。我也想告诉她,没看出来你很厉害嘛。从这次我们俩好像正式认识了一样,有时候我去上学她刚巧在门口就会和我打招呼,说上学去啊,我说嗯,我也会学着妈妈他们问你吃早饭了吗,她说没有,不像你一样起的很早。有天早上她似乎很早就起来了,我背着书包出去的时候她站在马路牙上问我上学去呀,我说嗯,她把手里的袋子拿起来递给我说这个给你吃吧,昨天多买了一些。我都来不及客气她已经回去了,我冲着她的背影小声的说谢谢。袋子里装的是一些精致的零食,像我家小卖铺这种格局是不卖的,只有大超市才会有的一些零食。我走在路上,心里突然想,她可能早上是专门等着给我的,那天我整个人都笑嘻嘻的,我觉得她人很好。有时候李飞会过来买东西。他跟婉婉一点都不一样,不会对我笑,当然我也不会对他笑。他总是慢吞吞的拿一把折叠好的钱掏出来放在柜台上,再一张一张挑好给我,我很讨厌他这样,好像在炫耀他的好几张红色,但每次他买的东西又用不到100。买了烟他每次都会给爸爸抽一根递过去,爸爸对他评价一直很高我觉得就是被这一根烟收买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每次都给爸爸烟,又不说话,可爸爸说这是一种礼貌。这可不知道算哪门子礼貌,要我说,我在这片生活这么多年见过最有礼貌的男人就是梁文生了。梁文生,我欠他一顿酒。他说过等我大学毕业了就可以让我请他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