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间,梁桂服侍苏太后用完膳,故意说:“太后,昨日御膳房的小太监来送点心时顺嘴说了一句,他看见飞霞殿里两个宫女在窃窃私语,似乎德妃娘娘捡到了什么宝贝,一整日都喜形于色呢。”
微怔,苏太后不禁问:“德妃?”
“是啊。但不知道是什么事。可臣妾觉得,最让德妃娘娘高兴的事不外乎……只有一件事。”
“……”不再多说,梁桂吩咐宫女收拾好,行礼退下。她走后,苏太后兀自琢磨着,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安。想了想,她召来安荣。安荣出了玉安宫后,站住脚想了一会才往西景门而去。这时,金龙卫换班已毕。今日当值的一个恰好在那一晚值守西景门。远远地看到安荣行来,一个金龙卫向那人使了个眼色。申时三刻,安荣回来禀报:“太后,奴才打听到……德妃知道的事跟太子有关系。昨晚太子在西景门遇见丹阳公主,似乎有些争执。”
“丹阳?”
“是的。昨晚值守的金龙卫说……看见太子扯着公主的衣袖,但具体什么情形他们也不知道。”
“皇帝知道吗?”
“昨晚陛下没回后宫。”
“……”“奴才还打听到一件事。”
“什么?”
“据说……前些日子陛下召见景王,似乎,似乎……”支吾了一下,安荣才低声说:“似乎问起昔年典书阁的事。”
一呆,苏太后倏然一惊。“典书阁?”
“似乎是的。之后景王被陛下罚跪了几个时辰。”
越想越惊,苏太后猛地一拍桌案。“该死的混账东西,白眼狼!”
“太后息怒。可当年很多事都是景王和……小小去做的。”
安荣提醒了一句,补充道:“他们若是攀咬太子,不就等于把自己扯进去了?”
沉思了好一会,苏太后觉得有理,便稍微放松了些。但略一琢磨还是说:“宣丹阳进宫。”
丹阳走进玉安宫,苏太后刚问了几句话,左扑便心急火燎地赶来。“太后,陛下召丹阳公主见驾。”
“什么事?”
“奴才不知道。”
“谁在皇帝跟前?”
“德妃娘娘。”
心头一阵恼恨,苏太后压了压怒火才说:“安荣,你送公主过去。”
静安宫里,左扑禀报说:“太后遣了安总管跟着公主过来,说一会还让回去。”
没说话,皇帝问:“丹阳,太后找你有事?”
“太后问前一晚西景门的事。”
“西景门?发生什么事了?”
眼角一跳,皇帝不动声色地问。“丹阳出宫时遇见太子。太子说月色晴好,邀请我去外面散步。但我觉得不妥,拒绝了。太子似乎不高兴,便拉住我的衣袖。幸好郑统领带着护卫们寻来,否则就要跟太子争执了。”
丹阳一脸随意地说。“太后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
“丹阳不知道,但太后动问就照实说。可还没说完,您就宣我了。不知陛下有什么事吗?”
看了她一会,皇帝才说:“这些日子你别再进宫。太后年老需要颐养,你在她面前出没,日后却很难再见,会让老人家心里不舒服的。”
笑笑,丹阳恭声回答:“是。”
“没事了,你出宫去吧。西景门的事别再四处说。”
“丹阳遵旨。”
日暮时分,安荣满脸青肿地回到玉安宫。原来,丹阳在郑霄铎的护送下出宫后,安荣还没来得及回来禀报就被皇帝召去。没听他的解释,皇帝把他训斥一顿,又吩咐掌嘴二十,告诫他不准再进谗言。听完他的哭诉,苏太后搁下碗筷,沉吟着良久不语。“太后?”
“你下去上药吧。”
“是。”
“你也下去。不吃了。”
没劝解,梁桂行了礼,带着宫女退了出去。殿中静下来,苏太后独自坐着出神,隐隐地觉得这件事透着股蹊跷,心头的不安更重了却不知何解。斟酌许久,她才召皇后来见。将及亥时,杨皇后忧心忡忡地离开玉安宫。随即吩咐心腹给太子送信,勒令他谨言慎行,不得再去骚扰丹阳。一夜无事。寅时末刻,九叶不知从何处回来,跳上了寝殿的窗棂。“喵!”
“喵!”
“喵!”
声音似近似远,好似很轻,又似在耳边低唤。半梦半醒间,夏翊衡翻了个身,他似乎梦见了那只讨厌的猫,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大半夜的猫叫,烦死人了。”
在他身旁,羽凝霜却睁开眼睛。想了想,她悄然起身下了床,披衣溜进小书房。“九叶!”
不知从何处蹿进来,九叶轻巧地落在桌上。“霜儿,昨晚那个太后召见皇后说,皇帝可能对太子起了疑心,怀疑当年典书阁的事是真的。虽然事过多年,但元妃不是寻常宫妃,你要告诫太子远离丹阳,免得给德妃进谗言的机会。”
“……”“太后还说,昔年的事是皇帝的逆鳞,起因皆在你不顾后果的妄为。你失宠多年,若非依托母家又有儿子,自己该知道结果。如今时局微妙,他切不可再出错,一定不要再捅出篓子来。”
“逆鳞?”
“她是这么说的。之后,那个皇后回了寝宫后就发脾气,砸烂了很多东西,翻来覆去地咒骂元妃,又骂什么贱人……接着她命人去提醒太子,又给娘家送信。”
沉思着,羽凝霜推敲半晌又问:“太后的声音如何?”
“十分慎重,还有种……说不出的意味,似乎压抑着什么,还有……一丝恐慌。”
“呵呵。看来她知道。”
“什么?”
见它满眼好奇,羽凝霜想了想才说:“我告诉你,但这是皇族隐秘,你得保密。”
“好。”
“先皇是被元妃害死的,授意的人正是如今的皇帝,当年的太子。但我不知道太后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如今看来她清楚得很,甚至可能是她故意纵容,目的就是为了保住太子的地位。所以,太后一直不待见元妃,一来或许恨她勾引自己的儿子,险些惹出塌天的祸事,二来或许担心她说出秘密,玉石俱焚。但不知为何……她还是容忍了她很多年。这几年看下来,我猜测她一直忍着是因为皇帝不准。”
对这些骨肉相残的伦常恩怨早已司空见惯,九叶听完毫不意外,想了想才问:“既然皇帝干了这么凶恶的事,他为何不杀了那个元妃灭口?”
“这一点我参不透。典书阁那桩事之前,皇帝至少十年不去看元妃了,任凭她在宫里自生自灭。皇帝关心公主,或许不仅因为她是他的女儿,更有些内疚吧。只是依我看,元妃对皇帝没兴趣,只是勉强应酬,或者是为了报复。”
想了想,羽凝霜干脆把典书阁之后的那些事给九叶简述一二。“你觉得皇帝干的坏事……那个皇后知道吗?”
“我猜她不知道。”
“那个皇后很聪明?”
“我觉得她类似王妃。自持身份,妄为蛮干很可能的,但若说心机城府……”羽凝霜摇摇头说:“她持掌六宫权柄,如果手段高明,德妃焉能活了这么多年?”
“哦。但太后似乎比较聪明。”
“是啊。老人家颇有城府。”
“哈哈。但她还是上当了。霜儿,你走这一步是为了什么?”
抿嘴一笑,羽凝霜摸了摸它的耳朵,眨了下眼反问:“你猜猜?”
“哈。如果当年皇帝不得不铤而走险弑父,他必定对这种事心怀戒惧。设若皇帝确认太子曾与太妃有私情……”想了想,九叶恍然:“所以你才透露消息给太后……你是要让皇帝彻底对太子失望,并厌憎他?”
“说得对。前有王爷在御前的铺垫,又有太子纠缠公主的实证,再加上昨日太后的举动,便间接坐实了典书阁那件事的真伪。所以皇帝才嘱咐公主不要去见太后。因为他不再需要证据,他已经信了。”
“他会废黜那个太子吗?”
“此时此刻,他即便有心也不会妄动。”
“哦?”
“皇后失宠多年,她必定只会帮太子。所以这一局父子博弈,太后的态度才是关键。但太后偏袒太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替他开脱、圆谎、遮掩,这些都只会让皇帝更添忧虑。而惊马案后诸王退避,群臣缄口,附庸者与日俱增,太子大势已成,即便皇帝调回瑞王、康王,短期内也不可能削弱他的势力。局面演变如此,若你与皇帝易地而处,会如何做?”
琢磨着,九叶咧咧嘴说:“需要契机。”
点头,她移动了几枚棋子。错落的棋子再次嬗变,孤峰尤立,环伺间却勾勒出一片冷酷的杀伐之意。九叶端详了一会才问:“不是木秀于林了,是什么呢?”
“斩木。”
“刀在哪?”
“瑞王手中。”
“哈哈哈。”
九叶想了想,猛地一跳三尺高。吓一跳,羽凝霜忙问:“你怎么这么高兴?”
“霜儿,你比夏翊衡聪明多了。他太笨,配不上你。”
没想到它这么说,羽凝霜顿觉无语,想了想纠正说:“他其实很聪明的,但还是你最聪明。”
“我肯定比他强多了。”
九叶洋洋得意地摆了下爪子。没等羽凝霜继续恭维,门扉轻响。“夫人,殿下找你。”
九叶顿觉不满,磨了一下爪子。吐了下舌头,羽凝霜摸了摸它的头:“猫妖大人,多谢你。辛苦了一夜,你睡个觉吧。”
“……”羽凝霜走了,九叶不满地眨了下眼,还是蹿上屋顶,闭上眼。晨辉初露了。此番,羽凝霜与丹阳定计后,便让武宁送消息给梁桂,并授意与夏翊衡交好的金龙卫换防值守西景门。就这样,梁桂说谣言在先,安荣打探消息在后,苏太后得知牵出典书阁旧案,必定心惊。关心则乱。太后为了保护心爱的孙儿,必定召丹阳公主询问。若丹阳不能释疑,后果堪忧。但丹阳出府前故意磨蹭,夏翊衡再遣人把太后宣召的消息送给德妃,德妃抓住时机通风报信。丹阳随即顺势在御前说出西景门之事,加上太后的举动,便坐实了昔年典书阁谣言的真伪。储君之位的博弈看似着力东宫,关键点却在皇帝身上。于是,从瑞王请辞,安王远避,端王装病,到丹阳为饵,丽云送礼,再到工期延误,水患揭发,至太后宣召,德妃告状……诸方隐约合力之下,羽凝霜的数番落子都戳中了皇帝的痛处。时局演变至此,一旦夏翊扬查实并洲诸事,便给了皇帝最好的口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