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榴花盛开之时，五镇大军的将领相继返京晋见并述职。夏翊衡分别召见诸将，自有一番笼络与勉励，随即在榴花林赐宴，带着众将赏花烧烤。龙远鸣、李清永皆出席，丞相，安王与康王作陪。席间，东阳钺打量着夏翊胤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脸，思忖着什么。宫中宴乐之时，安远大将军府中一座安静的偏院里，曾替夏翊安出谋划策的书生正半闭着眼在调息，脸色青中透红，许久后他睁开眼吐出一口淤血。旋即乏力地靠倒在卧榻上，直喘。听到响动，董骥推门进来一看，赶忙扶起他问：“你怎么样？”
瞑目许久他才说：“还好。但我被那人击中后背，只怕要将养一二年才能完全恢复了。”
“没事就好。你先养伤吧。这府里很安全。”
“哎！该死的混蛋，这次真是大意了。”
不等书生继续咒骂，一阵脚步声响起。“主人！”
“师兄！”
走进来的东阳钺坐下问：“你的伤如何？”
“幸好我穿着护甲，否则师兄就见不到我了。”
“他是什么人？”
“夏翊锦的护卫，大多数时候都跟着他出入。奇怪的是那一晚他没跟着，却带人来袭击我们。看来，他注意到我们了。”
“那一晚我们在城里的三处驻地都被袭击，幸好当时局势混乱不曾留下太多痕迹，但损失了四成人手。”
董骥补充说。垂眸片刻，东阳钺问：“查到了吗？”
“从交州和宛州的郡王府查不到任何线索，但发现了一些事。”
“哦。”
“数月来，原属宁王府的产业包括千红馆、明月楼、乌龙院、听书园、胭脂阁等，以及在各大州县里的分号全部关闭、变卖。交州王府里只住着他的王妃和两个侧妃，以及她们的二子三女，其余夫人侍妾都拿到了休书和钱财，但她们生下的儿女都被带走了。夏翊扬府里也是类似的情形……”董骥把查到的事细述一遍才说：“我们找到了夏翊锦的两个侍妾。她们说是王妃的安排，让她们自择改嫁，孩子会有人照顾。一个千红馆的歌伎说，夏翊锦死后有人接管了生意，两日内就把卖身文契还给她们，让她们带走自己积攒的钱财自寻出路，里面的一切装饰都被拆掉，土地田宅不到三日就变卖一空。但其他人去了何处她不知道。”
皱皱眉，东阳钺又问：“夏翊锦不是有紫金龙符吗？”
“据说夏翊锦中了毒。在那之前，羽凝霜数次去天牢。他死后不久，新皇帝就拿出了御章。”
“逍遥坊那些呢？”
“远东商行日前被璇玑坊买下，逍遥坊和镜园成了何氏的产业。大成书局、鹦鹉廷、逍遥坊、镜园，加上璇玑坊……这一次东宁侯何家又是拥立新皇的功臣，越加鼎盛了。”
那书生摇头晃脑地感叹道：“几个月来明都城冷清了不少，幸好逍遥坊没关闭。”
目光微凝，东阳钺沉声问：“夏翊锦开办的所有产业都关闭了，只有三处被东宁侯府买下？”
“是的。”
“他在元洲的王府呢？夏翊扬呢？”
“逍遥坊是夏翊扬的产业，文契上只有他的名字。两座王府同样人去屋空，所有的华丽装饰和珠玉宝器都不见踪影。夏翊扬曾经把内府的宝物搬走了七成，那些珍宝药材也消失无踪。”
“与他们的王妃有关吗？”
“没有。宁王富甲天下，但他的王妃和儿女没得到一分产业，只有每年按例的供奉。瑞王府也是如此。”
董骥想了想补充说：“虽然查不到线索，但属下认为夏翊扬没有死，只是新皇容不下他。那一晚羽凝霜亲口说他们是去勤王的，所以不少朝臣支持他继位。”
轻叩桌面许久，东阳钺才说：“那些以前替他做事的人呢？比如千红馆的掌柜。”
“都消失了，那一晚跟随闯宫的人被驱逐后也不见了踪影。”
沉思半晌，东阳钺才吩咐了一句。董骥离去后，那书生问：“师兄觉得夏翊锦死了吗？”
“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御用宝章在夏翊锦手里，或许是羽凝霜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拿到的，而且有人在替他做善后的事。至于夏翊扬……等我寻机去问问他的弟弟。”
东阳钺众人谁也没想到的是，如千红馆那些风月馆舍里超过六成的人都是被夏翊锦培养的死士。恰如羽凝霜所见，奴籍制度绵延千余年下来，积弊日深。夏翊锦同样清楚地看到了一纸身份凭契对人的束缚。于是，那些为了换取自由之身不惜奋力一搏的人纷纷聚集到他的麾下。当诸事落定，他们便得以摆脱奴籍，重获自由。此后数日，东阳钺留在京城休整，先去了璇玑坊欣赏各色玩意，又去了逍遥坊和镜园。这一日，他来到距离龙灯阁不远处。在四周的各色店铺里欣赏了一会，刚离开王府准备去衙门的夏翊胤便带着护卫安步当车走了过来。“安王殿下！”
闻声，夏翊胤回头一看便笑道：“大将军。”
走过来，东阳钺貌似无意地问：“午后正是小憩之时，殿下怎么不在府里休息？”
“呵呵。商事司里事务相当多，临近年中事务就更多了，我是比不得大将军悠闲的。”
微笑了一下，东阳钺就说：“往日少见安王，这些日子回京后看了一些邸报才知道这些年殿下也做了很多事。”
“……”“臣刚才发现元宝楼有种新奇的糕点，不知道跟宫里的比较如何。改日殿下有暇，不妨同去一试，也好点评一二？”
想了想，夏翊胤就说：“既然大将军有雅兴，择日不如撞日。稍晚我再去衙门不迟。”
“不会耽误殿下的公务吧？”
“不会的。请。”
路不远，两人很快登上元宝楼。坐定，东阳钺亲自给夏翊胤倒了一杯茶就说：“返京前兵部刚把一批辎重运抵栗原城。那种运输车灵巧轻便，装载量比之前增加了两成，还能依凭内部的机括自行滑动，十分奇特。说起来，那还是瑞王在世的时候主持改良的。”
乍听到，夏翊胤正拿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那一日变乱的事我隐隐听说……但臣记得瑞王殿下的武艺相当出众，怎么会，难道当时没有护卫随行吗？”
想起不知在何处的哥哥，夏翊胤不知道心里是难过还是惋惜，顿了许久才说：“那时我回了封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跟三哥一起进宫勤王，却被误会跟五哥串通弑君被抓到刑部，案子刚查清他就……据说受了伤，不知道是不是那兵器上有毒……”“啊！”
东阳钺惊讶地看了他一会才问：“瑞王与陛下的关系挺好的，难道陛下没有说句公道话？”
夏翊胤摇头说：“羽贵妃当时确实说了我哥他们是去勤王的，但是……那时场面乱哄哄的，哪一方的人都分不清。”
闻言，东阳钺想了想又问：“可臣听说那时有不少朝臣们支持瑞王继位？”
一惊，夏翊胤忙说：“大将军慎言。”
无所谓地笑了笑，东阳钺说：“这里没有别人，殿下尽管放心。只要你不说出去，陛下不会知道的。”
觉得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夏翊胤不由得一愣。“确有其事吧？”
他继续问。沉默了一会，夏翊胤点点头。“难道御用宝章其实是先皇赐给瑞王的？”
被他的话吓住，夏翊胤震惊地瞪着他半晌，似乎回不过神来。看着他眼里的惊愕，东阳钺有些意味难明地笑了一声：“臣只是随口一猜。若是御用宝章一直在陛下手里，先皇驾崩时他不会不拿出来的。臣觉得……那枚御用宝章是在宁王手里，但他或许是准备给瑞王的。”
惊了半晌，夏翊胤终于定住神，想了想才忍不住问：“大将军为什么这么说？”
“昔年先皇在世，臣在北疆就听说瑞王与当今陛下都有希望立储，只是因为皇后有子。”
“……”“那一晚变乱，宁王与瑞王先入宫勤王，随后陛下才赶到。若论功，他们两个才是真正的头功。宁王不能立储，所以最有资格的人选就是殿下的哥哥。可是瑞王遭遇不幸……当今陛下就是不二人选。”
见他瞪着自己神色奇怪，东阳钺毫不在意地继续说：“臣只是就事论事，若有冒犯，请殿下勿怪。但若瑞王不曾早逝，琴太妃就该是太后了，殿下的荣宠又何止于此呢？你们毕竟是亲兄弟！”
几句话轻描淡写却似乎每个字都敲在夏翊胤的心头。他的脸微微发白，手也有些抖。拿起一杯茶品了一下，东阳钺从容地吃掉一片糕点才说：“臣一直觉得瑞王才华卓著，入朝以来做了很多实事，私下里很希望他能立储。可惜……”抬眼看着夏翊胤，他话锋一转：“可论才干，安王并不逊色，只是你无心权位。”
“……”再也无心品尝糕点，夏翊胤呆坐了片刻便下了楼。但听了东阳钺的话，他无心再去衙门而是回了王府。楼上，东阳钺瞧着他的背影消失，微微一笑。继续品茗片刻，董骥推门而入。“主人！”
“你说得对。他哥哥还活着，只是不得不远走他方，隐姓埋名。看来这就是他能活下来的条件。”
“要不要再刺激他一下？”
轻轻移动了几下桌上的茶杯，东阳钺才说：“皇位对每个皇子都有奇怪的吸引力，他们距离御座太近，或许一生下来就对皇位感兴趣。他已经动了心思，我们且看看。”
“是。我们要不要设法找到夏翊扬？”
“呵呵。若他知道他在哪，我们只需要跟在后面。他们是兄弟，他失败了，他哥或许自己就会出现。”
董骥点头。“还有，无论夏翊锦是生是死，替他处置产业，安顿子嗣的人都绝非寻常。我觉得璇玑坊很可疑，设法查一下东宁侯府的底细。至于……如果他还活着，他们必定在一起。”
“属下明白。”
“看着安王的举动，助他一臂之力。”
次日，苏力来到安远大将军府。“末将拜见大将军。”
“苏力，你还要跟我去北疆？”
东阳钺开门见山地问。不解，苏力想了想才问：“不知大将军是何用意？”
“羽贵妃的弟弟在户部做了四品主事，几个月来一直得到康王的照拂。他之前毫无资历，因为有了皇帝姐夫的提携才能平步青云。那你呢？你妹妹是贤妃，贵德淑贤四妃虽然有些差异，但也是四妃之一。”
苏力一愣，顿了顿只得说：“末将的妹妹比不得贵妃。据说她入宫后天天使性子发脾气，皇帝为了安抚她居然在宫里为她建了一座丽草坡，特意养了十几只丽兔。如今婉鸢宫里日日热闹，她的猫在皇宫里乱窜没人敢多说什么。半个月前，皇帝还让人在流波湖里搭建了一条水中步道，就为了让她在湖面上散步……如此的宠爱简直是空前绝后。以前她在府里就是专宠，入了宫还是这样。”
“呵呵。羽贵妃确实十分得宠。但贤妃娘娘进了宫，无论争与不争，总该为自己打算一下吧？”
“……”一脸随意地走到桌边坐下，东阳钺招呼苏力品了一盏茶才说：“听说兵部有个缺。贤妃娘娘在宫里，请她去跟陛下说说，没准能成的。”
“兵部？”
“是啊。你们只有兄妹两人，贤妃娘娘至今未能生子，如果你现在还不努力，你妹妹日后依靠谁呢？羽大人入朝是为了什么呢？据说骏远银号的生意相当好，他都无暇过问了。”
发怔了一会，苏力才说：“可我妹妹比不得贵妃，她去说……万一陛下不高兴怎么办？”
“帝皇之道在于制衡，后宫与前朝都要平衡才最好。陛下不再是景王而是皇帝了，有些事只看你怎么说。”
“末将愚钝，请大将军赐教。”
东阳钺微微一笑。一个时辰后，苏力离开将军府。独立在花厅上，东阳钺扶栏沉思了一会才吩咐人给李清永下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