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数日,那一向清冷孤傲的统领大人,竟时常遣人问询查探的进展。贺南风只好回复说,传书才到,还没有结果。
接着就听段静笑道,她母亲白芷在宫中,看见南陈太子穆洛风和李昭玉说话。远远听着似乎有关小皇子,女统领神色不愉凤眸微寒,直到六公主庆元出现,才被打断。之后太子仿佛心有不甘,又找到城楼质问什么,这回白芷隐身亭后,清楚听见了双方对话。
“我这样明白告诉你我的心意,你就完全不屑一顾么?”
“殿下心意如果那样金贵,应该给公主殿下才不吃亏。”这话说得冷笑,又带着嘲讽口吻。
“他到底哪里好。”
“本统领不明白殿下的话。”
“你喜欢他什么?”
“殿下非要问,本统领只好说,阿宸他心思干净,绝不会作出殿下这样卑鄙的事情。”
“你——我只是奉命送他回去。”
“五花大绑丢进马车也叫送,殿下可真是风趣。”
太子愕然且迟疑了,看着女统领黝黑深邃眼睛,沉吟半晌,才又说:“你当真,对我连半分心思都无。”
“无。”
“不论如何,都无?”
“绝不会有。”
……
接下来的话,因为巡逻禁军过,白芷只好躲开并未听见,但总之两人是不欢而散的。那南陈太子离去的路上神色阴郁又无奈,随后径自去了宋皇后宫中。
原来穆洛宸果然是被兄长强行遣走的,也恰好印证了贺南风之前的猜测,即穆洛风此前到如今,都虽知弟弟可能威胁皇位,又哪怕看到他对心爱之人的殷勤,也并未真的动下杀心。
所以去年中元鬼市所为,必定是胡文彬主导。而前尘小皇子的死,也许依旧是他谋算,既为新帝铲除隐患,也可挑拨李昭玉北伐。
但南陈丞相万俟永是穆洛宸的亲舅舅,自然拥护自己的外甥。如此朝堂内,参知政事胡文彬一派,便是太子穆洛风的后盾,甚至这样多年下来,胡文彬于他既像谋臣也像师长,颇得对方信任。
先秦晋国骊姬之乱时,太子申生愚忠愚孝白白丢命,就跟他那明知蒙冤,断气前还依旧嘱咐申生,说不可违逆君臣、父子道义的老师杜原款有莫大关系。这才形成了太子愚钝执拗,和不知变通的性格,注定在政治阴谋里无辜枉死。
是故,若在万俟家筹谋威胁,和小皇子有意无意的步步紧逼,加上胡文彬的引诱教导,两年之后的穆洛风或许比而今冷血许多,真会亲手杀了弟弟也不一定。
贺南风微微思量后,向段静道:“传我的话,找到小皇子后,务必暗中护他周全。若有人意图不轨,不管对方是南未光还是陈国官员,尽管动手,不必顾忌。”
段静微微迟疑,还是点头应下:“属下明白。”
“阿静,你知晓世上最难的是什么。”贺南风忽而一笑道,听得段静一时莫名其妙。
“什么?”
“是无心之人被权力和争夺裹挟,不能自主也脱不得身。”
段静蹙眉,猜测对方说的是南陈小皇子,那样心思澄澈又不爱宫廷,肯定本无心争夺什么,无奈一面是同父异母的太子哥哥,一面是给予厚望的母后和雄心勃勃的万俟家族,将他裹挟其中身受威胁。
她顿了顿,问道:“小姐可是,在担心南陈小皇子?”
贺南风沉寂片刻,回答:“不仅是他。”
难道还有人也是这般命运?段静一怔,正要再问时,忽然被慌忙闯入的还珠打断。
“小姐不好了!世子他被人打伤了——”
几人皆是一震。贺南风放下书道:“你说什么?”
还珠喘着粗气,道:“世子从逸王府回来的路上,被不晓得哪里来的一群无赖围攻,幸亏被宋四公子和手下遇见,才救了下来。”
贺承宇是受妹妹之托,前去逸王府探望凌释的。未料竟有人敢在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围攻堂堂文敬候府世子。
红笺道:“世子伤得怎么样了?”
“宋四公子来得及时,世子只是些皮外伤,不过也得卧床休息几日才能行动。”
竟是宋轩救了世子,红笺听完,便将目光转向自家小姐。
然贺南风似乎并未把重点放在宋四公子身上,闻言微微一顿后便拍案而起,勃然大怒道:“好你个恒顺,既要自寻死路,就休要怪我狠毒了。”
几人霎时愕然,那些人竟是恒顺公主派来的么?随即恍然大悟,若非背后安排,京畿之地哪会有恁般胆大包天的无赖?
那么恒顺公主确实阴狠毒辣,先派人四处散播流言侮辱小姐声名不说,竟对世子暗下这样毒手!
“小姐,”红笺迟疑道,“咱们先去看看世子吧。”
贺南风怒意满目,没有接话。红笺便又转向还珠道:“世子现在人在何处?”
还珠回答:“刚被宋四公子送回府中,绾夫人已派人请了韩公子过来诊治。”
红笺又看看自家小姐,继续道:“那宋四公子呢?”
“在前院同夫人说话呢。”
红笺点头,向贺南风道:“小姐,咱们先去前院看看世子,再看之后的事吧。”
她知晓以贺南风的性格,绝不可能容忍恒顺此前四处散布的恶毒流言,之所以一直隐忍未发,是因为早有筹谋在的。
当时给段静的信,只是恒顺对宁王参谋的回复。还有那么一封,是当初宁王方谋反前,写给恒顺的来信,字字句句更加分明,一看两人便早有勾结。
就如恒顺食言在先一般,贺南风当夜回来,便将余下那封信送去了盛元公主府。意思很明白,她收下了她的称,既要心照不宣共同行事,盛元便也要为她做些什么。
而打压恒顺就是其中第一件,且事关宁王谋反,若盛元能借此机会,把握尺度好生安排,要博得皇帝几分亲近和信任,也非是不可能。贺南风相信,她完全能够掌控。
然未料到,盛元那边还未有动静时,恒顺却先对贺承宇下了狠手。
贺南风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红笺这才松一口气,随小姐往前院而去。
贺承宇确实如还珠所言,只是些皮外伤,但伤处之多,令人触目惊心。连脸颊都青红一片,还有不少翻开的破口。
毕竟男儿意气,不肯在家人面前示弱,倒反而笑着安慰妹妹。只那般形容下,笑容便尤其诡异和可笑,越发看得贺南风怒不可遏,兀自强行忍住,说完话默默退出门来,一双眸子冰寒如水。
韩澈刚开完方子,吩咐下人熬药,见状沉吟片刻,向少女道:“你无须太过担心,世子救护及时,不会落到病根的。”
贺南风未答,顿了顿,道:“大哥脸上破相的地方,能养好么?”
那群无赖好似非要叫贺承宇没脸再见人般,将他面上划了好几道骇人的口子,其他地方不留病根就罢了,脸上就算愈合恁多疤痕,叫贺承宇如何再进朝堂?更如何相看亲事?
韩澈闻言微微思量,点了点头:“敷上半年膏药,应当可以。”
“半年。”贺南风却并未丝毫宽心,半晌,兀自一笑,继续道,“罢了,如果父亲问起,你就说伤口都无碍。让他讲明事情原委,替大哥请旨休假半年。”
“好。”韩澈应下,想了想,又道:“那些打伤世子的人,可找到了?”
贺南风摇头:“一群无奈,一哄而散了,官府还在搜查。”
“嗯。”
但其实找到与否,贺南风并不在意了。她说完,向韩澈淡淡一礼,便带着红笺转身离开。
木芙蓉初开的庭院里,一个青衫公子长身玉立,好似对她已等候多时般。
算起来,他们确实两三个月不曾见到了。
贺南风抬眸看着宋轩,微微停顿后,还是抬步走了过去。少女一身浅紫色衣裙上,绣着淡淡玉兰花样,随着秋风轻拂而微微飘荡起舞。
多日不见,宋轩也仿佛比从前长大了些,眉宇间多出不少成熟气韵,静静看着她走来,露出毫不遮掩地温和笑容。
“南风,”他唤了声她的名字,道,“许久不见。”
毕竟有襄助兄长的恩情,贺南风也浅浅一笑,福身施礼道:“今日之事,多谢四公子了。”
她称呼他为四公子,依旧礼貌却又疏离。宋轩微微一顿,很快恢复寻常:“你我之间,何必道谢。”
今时另贺南风不解的一件事是,好似自寒山求学后,宋轩便不知为何,总将自己视为他所有之人。故而先前宋涟绑架时,他才会那般斩钉截铁说出,“你贺南风今生今世,都只会与我相配,这是命中注定。你再不喜,再聪慧,也逃避不得”这样的话。
但他明显,又是不知前尘的。否则早从贺南风今时行事,看出她重回而来。早会明白她不可能再倾心于他,也该知晓她对三皇子谋划了如指掌,不至于今时的一切,都在重蹈前尘覆辙。
那时为什么,叫他说出那些话?
贺南风沉寂片刻,抬眸道:“四公子如此,难道对南风近来之事,毫不在意么?”
说的,是她豢养面首之事。外头四处纷纷扬扬甚嚣尘上,宋轩必定也有所听闻。
宋轩一笑,回答:“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故而毫不在意。他回答得这样干脆,倒叫贺南风反而一怔,沉默半晌,才又道:
“四公子,南风可否问你一件事。”
“你问。”
“四公子曾说,你做过一个梦,不知那梦,到底梦到了些什么。”
宋轩闻言一笑,似早知她会这样问一般,俊美的五官熠熠生辉:“不是一个梦,是很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