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便有一辆素净的马车,停在了天牢外。
陈远临走前,告诉同僚不必相送,也无须再往天牢探望。或许怕别人受此牵连,又或许是似对这朝堂一切,已毫无眷恋。
臣子们知晓新皇多疑,自然更不敢再多牵扯。故贺南风竟是除了陈家至亲教故外,唯一一个前来探望的人。
而临江侯自然也不会想到,狱中一月孤独,先帝驾崩后,却会迎来新皇的宠臣,或者他眼中的恶毒爪牙。
贺南风早些时候听说,临江侯入狱来一直安安分分,从不曾吵闹,也不曾提任何要求,有时会在墙上作几句诗,情形似极了当初骆宾王和他的《在狱咏蝉》。
她默默走着,也示意狱卒不要打扰,行至牢房外便远远听到那古稀老人,竟声色有力地在诵古文。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
这个年越古稀的老人,历经三代的臣子,用一种悲怆、高亢,波澜起伏的声调,吟诵着先秦圣人的篇章。他读得缓缓而有力,一字一句仿佛用尽全身的气力和热情,一字一句仿佛带着振聋发聩的威力,一击一击落在贺南风的耳中、心底。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这个老人已知女皇继位,他的死期便在不远之处,是他的,也是一众老臣的。但他宁愿这样死去,也不愿半分屈服。与他心中的奸佞君臣同流合污。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老人拉长了音调,声量越高,感情激昂,仿佛河流在万丈悬崖倾泻成瀑布,雷霆万钧水花飞溅;也仿佛寂静高山突如其来的雪崩,狂飙骤起碎石乱散,一齐坠落在自己胸怀,也落在了贺南风的心中,叫她莫名便觉热泪盈眶。
“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这是孟子的圣人本心,舍身取义,不宫室之美、妻妾之奉和穷乏者称赞,而做违逆本心之事;这也是临江侯陈远的执着,不会屈服强权,不会悖逆忠孝之心。
贺南风静静听着,只觉胸口随着老人的吟诵声而起起伏伏。直到对方平静后许久,她也才随之慢慢平静下来。她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八壹中文網
老人诵读完,便似力气耗尽般瘫坐在地上,因为身体虚弱而一声声咳嗽着,半晌抬眸时,便愕然发觉,那身着正三品官服的贺家嫡女,带着种他一时难以领会的神情,笔直立在铁栏外。
陈远也诧异,随后不及言语,便仰天笑了起来。
贺南风视若无未睹,吩咐狱卒开门,进来便恭敬躬身行礼:“下官见过临江侯爷。”
陈远冷笑着站起身来,道:“老夫已不是临江侯,明颖县主的大礼,老夫承受不起。”
勾结胡文彬事后,陈远的侯爵是被剥去的。贺南风却除去官身,还依旧有当初先帝加封的明颖县主在。
两朝功臣沦为庶民,一个靠手段阴谋的女子,却攀上重重高位。
贺南风听出对方嘲讽,神色依旧未改,语气平和道:“侯爷瞧不起下官?”
陈远自然瞧不起她,却似未料到对方开口如此直接,也不由微微一顿,随即笑道:“老夫草民一个,怎敢瞧不起贺大人?”
话虽如此说,神情却颇为倨傲。恍若无人般自己走向墙壁,用木炭开始写诗:
“虎视关河指日平,东松岭路小提兵。
奸臣误国英雄死,千古遗碑夕照明。”
这是宋代钱时的《东松庵观岳武穆遗碑》,感叹忠臣难为奸佞当道的愤世之诗。陈远此刻抄出,是将她比作那逢迎拍马,胁肩谄笑的误国奸臣秦桧了。
这时的老人,想必已不记得若非贺南风和凌释,他的孙女早命丧黄泉;也不曾知晓,对方的一箭三雕计,既是不得已,也是为了两方周全。
但如此羞辱,贺南风却只是淡淡一笑,也不顾对方厌弃神情,举步上前,道:“侯爷此言差矣,你与下官的区别,不过是心中所认为对的事,并不相同罢了。”
意思是,陈远认为太子、瑞王破败后,贤良仁德的六皇子应当名正言顺地继位;而贺南风之前,不过同样认为该反抗常俗,给女子一个主天下的机会。
陈远充耳不闻,写完便一声轻笑,兀自盘腿闭目打坐,对她再不理会。
贺南风也未生气,沉吟片刻,走到老人面前,缓缓道:“侯爷历经两朝,难道还不曾看清一个道理。”
陈远依旧闭目打坐,她淡淡一笑,继续道:
“朝堂之上追逐权势的人,都是权势的奴隶,输家并不比赢家高尚,只是技不如人罢了。所以,侯爷你没有资格对我倨傲,失败就该认输。”
她语气温和,却字句有力,叫陈远愕然抬眸,眼中含着几分怒气道:“荒唐!竖子奸佞,岂能与老夫相提并论?”
贺南风似笑非笑,道:“如何不能?侯爷读遍圣人书,倾心教养孙女,万事却仅以男女之别定论,难道不是狭隘?”
陈远一愣,正预反驳,贺南风已继续道:
“侯爷自恃光明磊落,却以男女情事为柄,靠无赖市井传言败坏一个公主的名声,此难道,是大丈夫所为吗?”
“你——”
“侯爷为拥护晋王继位拉朋结党,将朝堂闹得剑拔弩张乌烟瘴气,难道便是圣人礼义?”
“你,你血口喷人!”
贺南风察觉老人被她气得发抖,却依旧娓娓道来:“侯爷自许两朝忠臣,却是你,因为胡家旧事的一番言语,将先帝气倒病榻!也是你,让一众老臣不思职守心生叛逆。更是你,将无辜皇子卷入争夺,而今你尚且能再次偷生,晋王却要面临前事的清算!”
陈远一怔,双眸圆睁,愕然愣住。
这些话里有欲加之罪,但多数细想,却都是真相。
他的确一面希望自己的孙女不输男儿,却又的确拥护晋王的一开始,就是因为男女之别。
他也的确在争夺过程中,做了许多隐秘算计,绝非光明磊落之人所为。
他还的确以自己的声望和资历,带动朝中老臣,连鹤发苍苍即将休官归乡的,都一齐趟进浑水。
他更的确以热烈的拥护,联合宋皇后将晋王凌玥卷入其中,使其被迫同女皇为敌,如今便要面临后果。
果然权势追逐者,都是权势的奴隶,输家并不比赢家高尚。只是他到底,技不如人罢了。
陈远沉寂许久许久,终是闭目长长叹了口气,再睁开眼时,便已老泪纵横:“老夫一生尽忠,到头来却是国之罪臣。谬矣,谬矣,谬矣!”
老人三声高呼,悲怆而无奈,叫贺南风胸口都难免再次起伏,心生怜悯。
“可是侯爷,”她眼中饱含悲悯与真诚,看着对方再次缓缓道,“错的不止你,还有我。”
老人执着,必不易说动,也不会相信自己。所以,她只能先挫其内心高耸的围城。只有如此,他才能像现在一样,静静听她说话。
陈远果然一怔,抬眸看她。
“下官今日来,就是想要给我们一个弥补的机会。”贺南风直视着对方,一字一句道,“侯爷忍心,让晋王和你的同僚们,继续无辜受害吗?”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对方,上头是许多大臣的名字。
“这些都是在不久会轻则丢官,重则丧命的人。其中有侯爷的知己故交,有侯爷的好友门生。他们身家的性命,而今便都系在侯爷你的身上。”
贺南风不曾看到那另一个册子中的名录,却能从女皇预备升迁提拔的人员里,通过官职对应和猜测,在前来的马车上,拟出这份名单来。
这些,就是盛元接下来会用各种手段,处置的大臣。
陈远听懂他的意思,便越加惊愕万分:“你,为何要这么做?”
贺南风淡淡一笑,却颇为无奈,回答:“因为,下官并不是,侯爷眼中的奸佞。”
她从始至终,也许陷入偏执,也许曾骑虎难下,而不得不说服自己,又或许对盛元一直抱有希望和侥幸,直到今日才彻底明白,自己早该相信李昭玉那句话,“公主和你不是一类人”。非但不是一类人,过河之后图穷匕见时,还根本无法相容。
陈远再次一愣,默然半晌,缓缓道:“那你要我如何做?”
见对方终于松口,贺南风不禁勾了勾唇,回答:“这些大臣并不会相信我贺南风。”
那时自然,他们一直与临江侯一般想法,认为贺南风、李昭玉、逸王府甚至王守明之众,都是祸国奸佞。
“但他们信任侯爷。”贺南风笑道,“所以下官需要侯爷亲笔修书,帮我取得他们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