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斯年从报纸上得知“刺杀五大臣”,见那报纸上说行刺之人体无完肤,下半身被炸烂,腹裂肠穿,手足齐断,只觉得心头一阵大跳。
盛斯年想起了儿子盛怀新上海火车站刺杀朝廷重臣载润一事,也不知怎么的,心里头总觉这次“刺杀五大臣”的案子与儿子脱不了干系。
他惊惧之余,忙又四下暗中四处打听。八壹中文網
几日后,只听说太后下令北京全城戒严,大力搜捕刺客同党。此案交由今年新设立的巡警部调查审理。其余便打听不到任何消息了。
可那刺杀殉节之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儿子盛怀新呢?盛斯年不知。但他日日担心受怕,忧思过度。
这一日是初一,春暖花开,气候宜人。
盛夫人带了和媳妇如锦去愣严寺烧香祈福。
两人拜了菩萨,供奉了香油后,婆媳两人便坐着藤轿一前一后地返家。
藤轿经过一个熟食摊。那摊位是北门头卖熏鱼出了名的。每日现炸现卖,新鲜美味,加上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所以生意极为兴隆。
摊主每日都去码头那边停靠的卖鱼船上买两篓新鲜的鱼回来,然后刮鳞,剖腹去内脏,最后剁成块状,放入用本地酱油,黄酒,白糖,盐,姜片的酱汁里头浸个把时辰,然后捞出来放入沸油里头炸至金黄。
两人路过的时候,正值摊主在炸鱼,端地是油锅沸腾,热气袅袅,鱼肉香气四溢……
沈如锦在南浔长大。南浔本就属于嘉兴府范围,也是水道纵横交织之地,素来产鱼。每日,家里的饭桌上总少不了鱼这道菜。她爱吃,也爱做。红烧,清蒸,用火腿蒸,用雪里蕻煸炒,熬汤等等,能翻弄出不同花色。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的,这股鱼肉味道随风而来,乍一入鼻,她便觉得胃液翻涌,直冲喉间。
这大街上的,人来人往。若是盛家少奶奶坐在藤轿上当众呕吐,实在是太难看了。她苦苦压抑。
可是这味道实在太腥气了……沈如锦再三强自压制,没压住,低头“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盛夫人在前头,只听得抬轿的人说少奶奶吐了。她忙让人停下轿子。
盛夫人走到沈如锦的藤轿边,关切地问道:“如锦,你人不舒服吗?娘打发人去把朱大夫找来给你瞧瞧。”
鼻尖俱是那熏鱼摊的炸鱼味。沈如锦大皱着眉头,只道:“娘,我没事。我只是闻着这鱼味,一时胃里难受而已……不打紧的。不用请朱大夫……”
谁知她这一解释,盛夫人与菱嫂闻言后,对视了一眼,面上均露出了喜色。
盛夫人使了一个眼色,菱嫂已懂了,忙领命而去。
盛夫人忙吩咐轿夫道:“起轿吧。动作慢些……等下慢慢走,可别把少奶奶给颠着……”
轿夫连声应“是”。
盛夫人坐在前头,心中总觉得像揣了一头小鹿似的,怎么也放心不下,遂频频回头查看媳妇的情况。只见媳妇如锦一直蹙着眉,用手绢捂着嘴,一副难受的模样。
盛斯年正在书房翻账本。
院子里有一棵杏花树,枝头正开得团团簇簇。从书房的窗户望去,只觉得半边天都被染成了粉色。
陆管家拿着一封信,匆匆而来:“老爷,少爷来信了。”
盛斯年喜出望外,一把伸手接过,而后挥退了陆管家。他兴奋地拆开信封,取出了信纸……
一看之后,盛斯年竟惊呆了。这是儿子盛怀新写给他的绝命书。
盛斯年看了一半,已软软地跌坐在了椅子上,老泪纵横:“怀新,我的儿啊……”
盛斯年不知自己哭了多久方回了神。他稍稍平复了一下,老眼昏花地再度看了信纸,只见上头写着:“生必有胜于死,然后可生;死必有胜于生,然后可死……”
“愿以身殉,敢为天下先,唤起千万人的觉醒……”
“愿余死后,化一我为千万我,前者仆而后者继,不杀不休,不尽不止,则予之死为有济也……
“儿子不孝,累父母忧心挂念。父母养育之恩,不孝儿今生无以为报。望父母珍重身体,儿子来世必定衔环结草以报……”
盛斯年悲痛欲绝,肝肠寸断,伏在书桌上大哭了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浑浑噩噩的,只觉自己如一个行尸走肉。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只听到盛夫人的声音:“老爷……老爷……”
盛斯年稍稍回了神,抬手擦去了脸上的热泪。
自己这个夫人面软心善,却是经不得一点点事情的。若是知道儿子的事情,是受不住打击的。此事,必须瞒着她。能瞒多久是多久。
盛夫人的语气喜气洋洋:“老爷,你可是在书房?”
“是。”盛斯年出声应道。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声音竟可以如此嘶哑。
盛夫人笑吟吟地推门而进,还朝他福了福:“哎呀,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夫人什么事都不知,竟还说出这些话。盛斯年只觉心如刀割,肝肠寸断。
他压制着悲痛,佯作无事发生,更不想让夫人瞧出异样,便转身去书架上取书:“夫人,有何喜事啊?”
盛夫人喜滋滋地道:“老爷……我们要长一辈了……您要做爷爷啦……”
盛斯年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他骤然转身,一把捉住了夫人的手臂:“什么?你再说一遍?”
盛夫人呼痛:“老爷,你抓痛我了……”
盛斯年稍稍松手:“快说!”
难得见老爷如此性急,盛夫人含笑道:“咱们媳妇如锦怀上了……一早,我与如锦一起
去愣严寺,回来的时候经过那个熏鱼摊,媳妇闻到鱼腥味便吐了起来……我一看便知不对,估计是怀了,于是打发菱嫂去请了朱大夫过来……”
盛斯年大悲之下又得了这件大喜讯,一时不敢置信,别说声音了,连身子都禁不住发抖了:“夫人,你说得可是真的?”
“什么蒸的煮的?!我跟你说,是朱玉堃大夫亲自给咱们如锦把的脉。这能假的了?!”
一瞬间,盛斯年再度泪如雨下:“天不绝我盛家!天不绝我盛家啊!”
“天不绝我盛斯年!天不绝我盛斯年啊!谢谢老天爷。谢谢盛家各位列祖列宗!”
盛夫人从未见过老爷盛斯年这般癫狂模样,不禁愣住了。
“老爷,您……你这是太高兴了吗?”
盛斯年涕泪直流,又哭又笑道:“是啊。夫人。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虽然是件很高兴的事情,可老爷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至于哭成这样吗?!她一个妇道人家都没有哭呢?!盛夫人疑惑不已。
可她转念一想,心道:看来菱嫂说得对啊。老爷啊,可比她还想着抱孙子呢。
于是,盛夫人也就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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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生必有胜于死,然后可生;死必有胜于生,然后可死”“愿余死后,化一我为千万我,前者仆而后者继,不杀不休,不尽不止,则予之死为有济也”这两句话来自“刺杀五大臣”的革命志士吴樾。如有侵权,请告知,梅子第一时间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