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城,盛家
在盛斯年每日的忧心冲冲,在盛夫人每日的佛堂虔诚跪拜里,沈如锦总算在第三天醒了过来,流血亦止住了。
朱玉堃朱大夫来把了脉,说了“大少奶奶和腹中孩子如今无碍了,但需要好生调养”的话,又开了调养的方子。
盛斯年大喜过望。
朱大夫前脚一走,盛斯年后脚便一个人去了祠堂,跪拜祖先,
如今儿子盛怀新生死未卜,他就沈如锦肚子的孩子这一个指望了。
可此事他又无法对任何人说。别说自己夫人了,连二弟盛斯良问起,说怀新怎么最近学校放假都不回来,他还遮掩说怀新与同学去京城游历去了。
盛夫人则是喜极而泣,第二天便特地去了愣严寺做了一场谢恩的法事,又捐了一笔香油钱,感谢菩萨保佑。当然,此乃后话。
这番,盛夫人也是受了大惊吓,担了大害怕。
她红着双眼,拉着沈如锦的手,对沈如锦说:“如锦,你又受苦了。”
“咱们回回出去,回回都出事情。以后,咱们不出去了。就在院子里待着,等平平安安生下孩子,咱们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好?”
沈如锦自然知道婆婆的良苦用心,便也含着泪点头应下了。
此时,盛家二房的院落。
盛二夫人正磕着瓜子,听了丫头的禀报,骤然抬头:“什么?醒过来了……朱大夫怎么说?”
丫头道:“朱大夫怎么说的。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菱嫂和穗儿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一扫前几日的愁眉苦脸。想来肯定是朱大夫把脉后,说大少奶奶无碍了。否则她们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盛二夫人点着头道:“你说得很有几分道理。”
盛二夫人放下了手心里的瓜子,暗自琢磨了一番后,便进了自己的卧室。她从柜子里翻出了一长条的盒子,递给了丫头:“拿着。你随我一起瞧瞧去。”
盛二夫人进了房间,只见沈如锦头戴抹额,形容憔悴地依在床头,朱宜慧正在喂她吃药。
盛夫人也在一旁。她心思全在媳妇沈如锦身上,全然没有注意到盛二夫人的到来。
盛二夫人出声道:“大嫂,我听说如锦醒过来了。所以过来看看如锦。”
盛夫人这才回过神,转头招呼:“弟妹来了啊。快请坐。如锦刚醒过来不久。”
沈如锦虚弱地唤了声:“二婶。”
盛二夫人:“如锦,你乖乖地赶紧喝药……不要劳神招呼二婶。二婶听说你醒过来了,欢喜得跟什么似的。也顾不得你刚醒过来,就急着来看看你……你和腹中孩子现在是最要紧。要好好休息。”
听盛夫人说如锦下身流血止住了,孩子现在应该无大碍了。盛二夫人双手合十,念了声佛:“菩萨保佑。祖宗保佑。”
她又做出了自责状:“唉,都怪二婶那日在船上多饮了几杯酒,喝得有些醺醺然了,没有好好照看你。这几日啊,天天被你二叔责怪。如今幸好你和腹中孩子都无事了,不然啊……二婶心里头一直过意不去呢……”
“这是我娘家拿来的人参,虽然个头不大,但也是年头蛮久的物件。让穗儿泡水喝或者搁在汤里头熬汤喝……补身子是极好的。”
盛夫人道谢了一番:“弟妹有心了。”
盛二夫人:“大嫂,都是自家人,不就说二家话了。我啊,跟您一样,心心念念地盼着如锦早日平平安安地给我们盛家生个大胖孙子呢。到时候我好跟着大嫂您一并长一辈呢!”
这话把盛夫人说得微微一笑。
盛二夫人又说:“大嫂,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盛夫人道:“弟妹,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了。咱们自己人。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
“大嫂既然这么说,那我就直说了。若是我说错了的话,您和如锦可千万别往心里去。”盛二夫人先做了个铺垫,方才道,“我这几日仔仔细细想了想。也不知怎么回事,如锦自打怀了身孕后,这每回出去都会发生些事情。也实在是忒晦气忒倒霉了!大嫂,如锦,你们看这样行吗?这在生下孩子前……要不就不出去了。就待在院子里。虽然闷是闷了些……但好歹是安安全全的。”
盛夫人拉起了她的手,亲亲热热地道:“弟妹,你这话简直是说到我心里头去了。我也是这么想的。方才也是这般对如锦说的。”
盛二夫人道:“唉。如锦如今怀了身子,这怀新也真是的。连学堂放假了也不家来看看。听你二叔说,怀新去京城游历去了。大嫂啊,你赶紧让大哥修书一封给怀新寄去,或者打个电报,让怀新赶紧回来。”
沈如锦喝药的动作一顿。
盛夫人不知内情,也真以为儿子去京城游历了,连连点头:“是。我这就去对老爷说去。让怀新赶紧回来。”
对朱宜慧的精心照料,自己一点点地恢复身体并保住了孩子,沈如锦都记在心里,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宜慧,谢谢你。这孩子要不是得你照料,定是保不住的。”
朱宜慧自然是不敢担此功劳,总说:“少奶奶,那是孩子与你的母子缘分在。这孩子啊,几次三番遇险,却总能化险为夷,可见少奶奶你福泽深厚,荫及于他(她)。”
或又说:“我在医书上看到过,说医者父母心。要仁心仁术。这是我应该做的。”
沈如锦听后,微笑赞许道:“宜慧,你心地良善,耐心又细心,以后谁做你的病人那是得了天大福气的。”
朱宜慧道:“生病都是不好不吉利的。做病人哪会有什么福气呢。”
沈如锦:“生老病死,人之常态。无人可以避免的。哪有人可以一辈子健康平安,不生病呢?!可若是生了病,能得一个好大夫用心看病,用心照看,那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朱宜慧垂下头,轻轻地道:“可惜我医术不精,只怕以后也没有什么机会可以照顾病人。”
“怎么会呢?听我婆婆说,你们朱家世代学医,不止你爹朱玉堃朱大夫医术精湛,你爷爷,太爷爷也都是嘉兴城的一代名医。等你日后学好了医术,定会成为我们嘉兴城的一个好大夫。而去啊,还是我们嘉兴城的第一位女大夫呢!”
“我也想。可是我们朱家有祖训,朱家医术传男不传女……”朱宜慧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脱口而出,说了不该说得话,便止了口。
沈如锦不觉一怔,而后会意道:“朱大夫不肯传你医术?”
朱宜慧无言地点了点头。
这是朱家家务事,作为外人,不好多说什么。沈如锦不知如何宽慰她,便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北京城
这日,顾子婴借着到庙里拜菩萨的机会,与盛怀新和周钟岳碰头。
周钟岳道:“上次刺杀载鸿的计划未能成行。要等下次机会不知道要到何时?不如我们换个目标人物下手。”
顾子婴道:“好不容易才接近载鸿这个大目标,这么放弃太可惜了。他爹端王爷如今呼风唤雨,权倾朝野,杀了载鸿,震慑效果极大。趁他如今对我感兴趣,我能近他身……不如下次出局,我找个机会,直接在他酒里下毒?这可比你们用炸弹或者枪杀更方便,也更容易得手。”
盛怀新反对道:“不成。下毒是容易。但事发后,立刻便能追查到你。你委曲求全,费尽心机才能接近这群人,为我们打探到了这么多有用的消息。这般轻易暴露目标太可惜了。”
确实是这个理。三人一时都沉默了。
周钟岳道:“不过……子婴也不可能这么一直在那里待下去……”
盛怀新:“我觉得不到万不得已,子婴这条线还是别轻易放弃。会里的同志刺杀易,但要像子婴这样能拿到那么多消息的……却是太难了!”
“对了,关于端王爷的事情。我倒是有一事要告诉你们。”
顾子婴:“何事?”
盛怀新道:“钟岳,你还记得前日来我们照相馆拍照的那三个人吗?就是其中一个人是女扮男装的。”
周钟岳道:“我记得。他们三人都是穿了洋人的西服,所以我印象很深。”
盛怀新道:“这三人来头极大。其中那个穿了条子西服的人叫载沁的,便是那端王爷的第三子。”
“什么?!这人竟然是端王爷的三儿子。不可能啊?!这王孙贵族,不是个个都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吗?他看着不像啊。也太平易近人了吧。”
“他刚从德国留学回来。多半是学了西方人人平等那一套做法。所以对人颇为客气。此人如今在练兵处当值,还是个芝麻小官,所以外头的人都还不怎么听过他的名号。”
“那另外一男一女又是什么身份?与端王爷的儿子这般熟悉亲近,想必也不是普通人。”
“那黑色西服的男子叫徐绪仁,是兵部侍郎徐世盛的儿子。与载沁一同公派去德国留学的。那女扮男装的人,是兵部侍郎徐世盛的千金,叫徐瓷碧。”
盛怀新把怎么认识徐瓷碧,又怎么通过她认识了载沁和徐绪仁的事情一一说与了两人听。
顾子婴道:“怀新,你这是无巧不成书。得来全不费工夫啊。竟无意中认识了他们。”
钟岳道:“可惜这个叫载沁的如今一点名气也没有,杀了也白杀。不然,此人身边并无任何护卫,暗杀起来倒是不难。”
盛怀新道:“你可别小看载沁这个人。如今他虽然还没有什么作为。但他这等出身,这等学历,历练一番,日后定会成为清廷的重要人物。也会是我们反清革命路上的拦路虎。”
顾子婴道:“怀新说得是。但钟岳说得也有道理。如今把载沁这人杀了,并没有什么大用。但这条线不能断,怀新你先好好维护着。指不定那一日可以利用到。”
三人商议,把如今他们的情况和形势汇报给会里,等会里通知,按指示再行动。
临别时,顾子婴问:“你们真不再与家里人联系了吗?”
盛怀新凝视着江南方向的天空,半晌后,方道:“上次我们在火车站与元塘一起行刺出洋五大臣的时候,便抱了必死的决心,写了绝笔信回去。为了不连累他们,我们还在信里申明了,与家族脱离关系。如今虽然未能成仁。但我们时刻准备着为革命捐躯。死,不过是早晚之事。所以,我和钟岳商议过了。就让家里人以为我们已经死了吧。除非到革命成功之时,我们还侥幸未死的话……不然的话,我们是绝不会再和家人联系了。”
周钟岳道:“是啊。我们心意已决。再说了,我们跟家人联系,若是出了点事情,到时候反而会牵连了他们。还不若不联系的好。”
顾子婴道:“当年我义无反顾从家里逃婚出来后,家里就说我得了急病暴毙了,匆匆忙忙地把我安葬掉了。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是早已经没有我这个人了。我自然是没有家了的。所以我们的会便是我的家。我们会里同道合的所有志人便都是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