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城,福音医院
手术室门内,洋人医生正全神贯注地在进行手术中。
手术室门外,盛斯年和盛怀霖、朱宜慧等人在神情焦虑地等待中。
忽然,一阵细碎而匆匆的脚步声远远而来。朱宜慧抬头,只见菱嫂搀扶着盛夫人过来。
盛怀霖和朱宜慧向盛夫人问了好。
菱嫂道:“夫人在家里头坐立难安,六神无主……一定要来医院瞧瞧……”
盛夫人忧心忡忡地问道:“老爷,媳妇现在怎么样了?”
盛斯年叹了口气:“还在里头。”
盛夫人侧耳听了半晌,道:“奇怪了,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脸色顿变,惊呼道:“如锦不会是?”
“夫人。洋人在给少奶奶在做手术……听说是用麻药的……少奶奶现在定然是在昏迷之中……”朱宜慧便把洋人医生要给沈如锦做剖腹产把孩子取出来的事情告诉了盛夫人。
盛夫人第一回听闻这种事情,真真是瞠目结舌。等回了神后,她捂着胸口,心惊肉跳地道:“老爷,这……这真的要把整个肚子都剖开啊……这能成吗?!这一剖开了,如锦……如锦可怎么办啊……还有这一刀剖下去,孩子,孩子……”
自己的夫人平素操持家里头的杂事是颇为井井有条的,但大事是担不了的。盛斯年知道她此刻心急如焚,担心害怕。于是,他伸出手,缓缓地握住了夫人的手臂,道:“洋人医生自有洋人医生的长处,与我们大清朝的大夫是不同的。如今我们也无其他法子,就洋人医生一个指望了。只有试试看了……倘若连洋人医生也束手无策的话……”
盛夫人自然明白他未说完话里头的意思:这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如今之计,也只有等。
嘉兴城,盛家二房的卧室
盛斯良身着睡衣在房内走来走去。
盛二夫人道:“你怎么跟怀霖一个样,净在我跟前晃荡来晃荡去……这一个晚上的,晃得我头都疼了……”
盛斯良道:“这不?也不知道福音医院那边怎么样了?”
“不是有人回来禀报过了吗?说洋人医生在救治。还说要把肚子剖开取孩子……”
盛斯良道:“这洋人啊,净会些妖术……你说这把人的肚子剖开,这人哪还能活啊?!还有,这一刀剖下去,还不把孩子剖死啊?就算孩子不死,弄不好那也残废了……你说这怎么能成呢?大哥真的是病急乱投医!”
“这就不晓得喽!”盛二夫人弹了弹被子上瞧不见的灰尘,漫不经心地道:“有道是多只香炉多只鬼。大房的长媳和嫡孙,让大房担心去吧。你在这里穷担心个什么!”
盛斯良被她怼得无言以对,半天才呐呐道:“我这不就想想吗!”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到底还睡不睡?!不睡的话,你继续慢慢想。”
“睡。睡。这就睡。”
盛二夫人翻了个身,道:“我今晚心里有点难受了……咱们怀霖啊,从小到大懂事听话,对我们也孝顺……可今晚他居然狠心推我……”
盛斯良宽慰她:“这说明啊怀霖这是心地良善,是你教得好……”
盛二夫人:“心地良善你以为是好的吗?!这最是要不得。软软弱弱的,被人随意左右。以后那可是要吃大亏的。我倒是希望他日后该当机立断就当机立断,心狠手辣的时候就心狠手辣……这样子才能在这吃人的社会里头不被人欺负!”
盛斯良笑:“那他方才当机立断,推了你一把……你又在这里伤哪门子心?!”
盛二夫人哑口了,顿了顿道:“那是希望对外。对我们那可是要孝顺有加,懂事听话……”
“成了,成了。咱们怀霖已经够好的了。你不能事事净要求他这样那样。”
……
北京城,徐府
徐世盛虽然前不久在火车站遭到了革命党人的刺杀,但因为这个事件,却阴错阳差得到了太后和皇帝的关切,后来又因端亲王和袁世凯交章保荐,荣升了东北三省的总督。
真真可谓是因祸得福。
加上儿子徐绪仁从德国回来后进了练兵处,在里头历练一番出来,日后必是清廷实权派人物。
而端亲王的小儿子载沁又中意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不止处处讨女儿欢喜,平素见了他和家人都是执礼甚恭,显然对这门亲事是势在必得。
这若是与端亲王家结了亲,一来以端亲王的权势,日后徐家的荣华富贵,那是跑也跑不了啊。二来这载沁门第好,身份佳,又有真才实干,与一般王府出来的纨绔子弟完全不同。徐世盛心里头对女儿觅得此佳婿亦是中意万分。
且端亲王对他刻意笼络,着实客气亲热,他亦投桃报李,对他推心置腹。两人对这门亲事早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了。
虽然如今端王爷被人参奏了一本,且被革命党人刺杀,但幸而未被伤到要害,如今已经醒了过来。想来太后看在此番端王爷为朝廷鞠躬尽瘁,为国受伤的份上,这被御史参奏一事必定也会从轻发落的。再说了,朝中又有哪个大臣没被御史参奏过。这事情啊,多半会跟以前一样,不了了之。
所以这一年的中秋节对徐家和徐世盛来说,那真真正正是人月两团圆,事事皆顺心如意。
徐世盛在徐夫人、儿子徐绪仁、女儿徐瓷碧和两个妾室的陪同下开怀畅饮,吃了不少酒。
吃过饭,仆人们已经在院子里摆好了桌椅吃食。
一家人便围坐成一桌,在院子赏月,吃月饼。
正说话间,便有奴仆上来禀报说:“端亲王府邸来了人。”
徐世盛忙把人请了过来。
来的人是两个丫头,一进院子便朝徐世盛等人行了礼,口齿伶俐地道:“奴婢们是沁贝子身边的丫头。是沁贝子让奴婢们给徐总督、徐夫人、徐少爷、徐小姐送了几个现做的月饼过来。并恭祝徐总督、徐夫人、徐少爷、徐小姐中秋安康,如意吉祥。”
徐绪仁忙命人接过篮子,并赏了两人银钱:“沁贝子有心了。有劳两位姑娘了。”
又说:“请两位姑娘回王府,一并问端王爷,福晋,鸿贝勒,沁贝子的安,也祝他们中秋福瑞安康。”
王府丫头:“是。”
徐世盛问:“不知王爷今日身体可好?”
王府丫头道:“托徐总督、徐夫人、徐少爷、徐小姐的福,王爷今日好了许多。御医只说再调理休息些时日,便无大碍了。”
徐世盛:“那就好。那就好。端王爷福泽深厚,得上天庇佑,所以凡事皆可逢凶化吉。”
待王府丫头走后,徐绪仁取出了月饼,惊呼出声:“这还是热的。可见啊,刚刚出炉载沁就让人送过来了。”
徐世盛徐夫人和两位妾室自然又将载沁夸赞了一番。
中秋佳节,全家团聚。徐瓷碧不想扫父母大人的兴致,只好忍着不说话。
徐世盛是科举出身,入过翰林,做过编修,文采甚是了得。他趁着酒兴赋诗一首。
徐夫人等人自然是齐齐喝彩。
徐绪仁也赋了一首。
徐世盛听后,捋须对儿子道:“你虽然留了洋,学了德文英文,但旧文功底到底是差了一些。”
徐夫人揉着太阳穴,含笑道:“老爷那是满腹经纶,当年与绪仁他叔叔一起中得举。这在一族中亦不算多见。更何况是一个家里头。但咱家绪仁啊,在我们徐家这一辈男儿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谁家可以像我们绪仁一样被朝廷公派出洋留学?!”
徐瓷碧亦笑吟吟地接嘴道:“爹不仅旧学功底深厚,书法了得,还工于山水松竹……大哥虽然也很出色,但跟爹比起来,目前确实还是稍逊一筹。但大哥年轻,日后啊,我看是必定会超过爹的。有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徐瓷碧妹妹是徐世盛唯一的亲女儿,是徐世盛的心头肉,自然可以无所顾忌。自己则是过继续的,不可相提并论。徐绪仁有自知之明。再说了,徐瓷碧妹妹处处在抬着自己。徐绪仁心里头舒坦,但嘴上自然是道:“不敢。儿子努力跟爹学习,倘若能学得爹的五成,儿子就心满意足了。”
徐世盛闻言,越发得心情畅快了。
徐瓷碧心下有事,总想着快些回房。
幸好徐夫人酒饮得有些多,因看着老爷徐世盛高兴,不想扫他的兴致,便强撑在院子里陪着老爷坐了大半晌。
一家人用过了月饼后,她只觉得头晕目眩更厉害了,便与徐世盛道:“老爷,我今晚太欢喜了,以至于饮酒过了量……现在觉着头晕晕的……我先回房休息了。”
徐瓷碧趁机站了起来,扶着娘亲的手臂道:“爹,那我就先送娘回房了。爹,您和大哥慢慢赏月,顺便啊,还可以畅聊些国家大事……反正平日里你们总喜欢聊这些叫人听不懂的……”
徐世盛笑眯眯地摆手道:“去吧。今儿爹也高兴,也饮多了。爹跟你大哥再赏一会儿月,也要回了。”
……
徐瓷碧与玉嫂遂扶着徐夫人回了房,而后与玉嫂一起侍候娘稍稍梳洗了一番,方才回了房。
雪竹一个人在屋内守着吴文藻(盛怀新),她总是害怕被人撞见识破,每每听到一些动静,总觉得提心吊胆,惶惶然不已。
此时,她见小姐徐瓷碧回来,不觉松了口气,道:“小姐,他方才手指动了,又说了好几句胡话……”
徐瓷碧道:“都说了什么?”
雪竹道:“好像在叫一个人名……什么如今?如金?之类的……”
徐瓷碧心里头“咯噔”了一下:又是这个名字。
雪竹惊喜道:“小姐,小姐,你看……他又在动手指……”
徐瓷碧一瞧,果然看到吴文藻(盛怀新)的食指在动。
一会儿眼皮动,一会儿手指动,一会儿说胡话……显然他正在渐渐好转。就如雪竹说得,指不定随时会醒过来。
嘉兴城,福音医院
圆月一点点地在天空移动,洒下脉脉清辉。
八月十五中秋夜,人皆竞赏天边月。是个团圆相聚的好日子。
可在福音医院等候的盛斯年等人来说,这个中秋的每一刻都如坐针毡,忐忑不安。
等啊等啊,忽然有洋人医生从手术室里拉了门匆匆出来。
盛夫人只见那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身上穿着的白色袍子上头沾满了叫人触目心惊的血渍。也不知是媳妇的还是……盛夫人只觉得心胆俱裂,腿软地连站也站不起来:“如锦……如锦和孩子……”
盛斯年的心也提到了嗓子口,正欲开口相询。
洋人医生对盛怀霖道:“病人失血过多,需要立刻输血。你们这里谁可以输血给病人?”
盛怀霖当即撩开袖子,露出了手臂:“我!我可以!”
洋人医生:“那你马上跟我来。病人的情况很危险。”
众人都围在了洋人医生身边,但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懂。
盛斯年忙叠声追问道:“怀霖,洋人医生说什么?你如锦大嫂和孩子如今怎么样了?”
盛怀霖转述了一遍,便匆匆跟着洋人医生进去了。
盛夫人闻言,又双手合十,开始念佛。
众人又焦灼地在外头等了许久。
也不知等啊等啊,等了多久。忽然之间,只听得“哇”地一声婴孩的啼哭声在这落针可闻的走廊里头响了起来。
北京城,徐府,同一时间
雪竹忽然惊喜道:“小姐,小姐,你快来……他醒了……他醒过来了……”
徐瓷碧闻言,便扔下了手里的毛巾,提着西式裙摆,三步并作两步地洗漱间跑了出来,果然瞧见吴文藻(盛怀新)已经睁开了眼皮,此刻正虚弱地转过头在打量四周。
徐瓷碧喜不胜禁:“吴文藻,你醒了……”
闻言,吴文藻(盛怀新)的眼神缓缓地移了过来,而后停留在她脸上良久,复又闭了眼。
她见吴文藻(盛怀新)眼神空茫,好似不认识她一般,便又说:“是我啊。徐瓷碧。徐公子……我们见过好几次面……你不记得我了吗?!”
吴文藻(盛怀新)没有反应。
徐瓷碧转过脸,对雪竹道:“他怎么不认识我了?!不会是跌下来的时候把脑袋摔坏了吧?!”
雪竹见小姐过度紧张的模样,宽慰道:“或许吴公子只是刚醒过来,脑子一时还不清醒……毕竟他昏迷了这么久,一下子没认出小姐也正常……平日里我们睡醒过来,也觉会有眼前认不清的时候……”
“也是。”徐瓷碧说完,又道:“他要是真摔坏了脑子,那可怎么办呢?”
过了小片刻,吴文藻(盛怀新)才低而微地道:“我没摔坏脑子……我记得……”
徐瓷碧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微笑了起来:“吴文藻,认识我就好。”
吴文藻(盛怀新)再度环顾屋内:“我怎么在这里……这是哪里……”
雪竹道:“这是我们小姐的闺房。你啊,福大命大,掉进了我们的院子……是我们小姐救了你,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照看你……”
徐瓷碧道:“好了。他才刚醒。别跟他唠叨这些了……让他好好休息。你去厨房让他们热点炖汤过来。就说本小姐我饿了……”
“是。”
嘉兴城,福音医院
孩子“哇”地这一啼哭之声传入盛斯年的耳中,便如鞭炮在耳边陡然炸开,而后响彻云霄。又好似响雷惊天动地。又仿佛千万朵烟火,在盛斯年眼前此起彼伏地灿烂盛放。
盛斯年又惊又喜:“是孩子……孩子的声音。”
盛夫人惊喜交集之余,又有些不敢置信:“是……是孩子的哭声……老爷,这是……是咱们如锦生了吗?这是咱们家孩子的哭声吗?”
菱嫂满眼笑意:“是啊。夫人。肯定是啊。”
“小姐,小姐生了……小姐生了……”穗儿是笑中落泪,泪中带笑。她一手捉着朱宜慧,一手想抹眼泪,可是泪却止不住地一直掉落下来。
众人站在门外,只听得里头的孩子的越哭越洪亮。众人如听天籁一般,觉得这声音无比之美妙。
朱宜慧道:“盛老爷,盛夫人,这孩子哭得这般响,可见身体结实着呢!我在医书上看到过,说若是体弱的孩子,生出来的时候,哭声便如猫叫似的呜咽。”
菱嫂连声附和:“是是是。宜慧小姐说得太有道理了。正是这个理。正是这个理。”
这番话把盛斯年和盛夫人说得满脸欢笑,悬着的一颗心顿时都放下来不少。
人总是得陇望蜀,贪心不足的。原先只求孩子平安生下来。如今平安生产了,自然又是希望孩子健健康康的。所以菱嫂的这番话是说在了两人的心坎上。
盛夫人一转念想起了媳妇,便道:“如锦呢?如锦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众人闻言,喜悦之情顿时大减。
盛夫人随即忙又念佛,求各方菩萨保佑媳妇如锦平安。
又过了许久,手术室的门终于是推开了。
众人顿时惊喜万分,忙拥了过去。
盛怀霖抱着孩子和洋人医生一起走了出来。
盛斯年还悬在半空中的一颗心,在看到了洋人医生和盛怀霖脸上的笑容后,便真正地放心了下来。
盛怀霖道:“恭喜大伯大婶,大嫂给大哥生了一个儿子。”
他一边说一边把怀里的孩子递给了盛斯年。
盛斯年颤抖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在了怀里。
盛夫人喜极而泣:“老爷,咱们有孙子了……咱们有孙子了……”
盛斯年:”是啊,夫人。我们做爷爷奶奶了。“
盛斯年用目光一寸寸地临摹着怀里孩子红皱的小脸,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只觉此生从未有过如此之喜悦和哀伤。
喜悦的是盛家终于有后了。
哀伤的是儿子生死未卜,也不知此生是否还能见面。
盛斯年一动不动地凝视了孩子半晌,而后把孩子递给了身边殷殷以盼的夫人,抬起头道:“怀霖,你大嫂现在怎么样了?”
盛怀霖道:“洋人医生说大嫂的手术很成功。他给大嫂缝合好了伤口……因用了麻药的缘故,所以还在昏睡。洋人医生说要等麻药过了,大嫂才会醒过来……”
盛斯年喜道:“那就好。那就好。你大嫂可是咱们盛家的大功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