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城,福音医院
沈如锦觉着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到了自己结婚的前一日。
那天清晨时分,她从娘家披了红头盖,坐了轿子出来,便上了送亲的船。从南浔坐了船,许久才到的嘉兴城。一上了船,又被盛家安排的轿子接到了祥顺客栈,入住了客栈里最好的上房。
媒婆已经候着了,又对她叮嘱了很多明天拜堂的诸多事宜。
她自然是又羞又紧张。
幸好媒婆关照了一番后,客栈里头送上了晚饭,媒婆也就告辞了:“新娘子用过夜饭就早点休息。明天要起个大早呢。”
那一晚,她想着明日要拜堂成亲,心里忐忑不安,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事实上,她明明是很累的。但由于太紧张了,所以一夜没阖眼。
第二日天蒙蒙亮,媒婆便来敲门了。媒婆带了人,与穗儿一起侍候她梳洗,而后施粉描眉,梳妆打扮。
最后,穗儿服侍她穿上了大红的嫁衣。
媒婆在一旁看着她,笑迎迎地夸道:“咱们新娘子本就好看。现在一打扮啊,这整个城也找不出比咱们新娘子更好看的人了。”
她又看了天色,道:“这时辰也不早了。我出去看看。说不定啊,这盛家来接咱们新娘子的轿子已经在街口了呢……”
结果,这媒婆一去就去了很久都不回来。
房内只剩下她和穗儿两人。穗儿等得久了,忍不住到房门口张望一番:“她这去哪儿了?”
沈如锦端坐着:“别急。她多半是有事耽搁了。”她其实很是紧张,在袖子下绞着手指。只觉着盛家的轿子能缓一会儿到便缓一会儿。
穗儿道:“小姐,不是定了吉时拜堂吗?!你看这日头都已经很高了……”
沈如锦:“盛家会安排的。咱们耐心等着便是了。”
又等了良久,久到连沈如锦都觉着不对劲了,媒婆这才过来:“盛家前来迎亲的喜轿来了,已经到街角了……新娘子,你听……这是迎亲的吹打之声……”
媒婆虽然面带微笑,可不知为何却透着一种慌慌张张。
很快的,盛家客栈门口放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之声。
门口顿时围拢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过来,七嘴八舌的道:“盛家的新娘子昨天夜里住在客栈……现在要坐着迎亲轿子去盛家拜堂呢……”
“李婶,咱们等着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样?”
“王婶,你想多了吧……盖着红帕子呢……能看到什么?”
“李婶,咱们看看新娘子身段也好。反正你回家做饭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
“也是……”
客栈上房里头,媒婆:“来,穗儿姑娘,咱们把新娘子红盖头盖起来。”
沈如锦眼前光线一暗。原来穗儿已经取了红盖头轻轻地盖在她头上了。
当然,那日沈如锦一直到拜完堂回到新房许久后,方知道盛怀新逃婚了。也方才了解那个媒婆为什么早上的时候去了许久,而后做什么都慌慌张张的。
……
后来,沈如锦又似梦似醒一般,耳边总是传入了各种声音……
有人说着她一句都听不懂的洋文,听着声音仿佛很着急……后来听到了盛怀霖的声音,也在说洋文……再后来,她听到了一声孩子的“哇”的哭声……
盛怀霖惊喜道:“生了生了……”
又有人说:“是个男孩子……”
又有婆婆盛夫人的声音:“如锦,孩子很好……你快快醒来……”
其中有穗儿的:“小姐,小少爷长得可俊了。你快点醒来……醒来就可以看到小少爷了……”
还有朱宜慧的:“夫人,洋人医生说麻药是有时间的,还要两个时辰才能醒呢……”
……
可是这么多的声音中唯独没有她最想听的盛怀新的声音。
她觉得疲累极了,复又坠入了昏睡之中。
沈如锦醒来的第一眼,看到得是一间很干净的白色房间。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很刺鼻很难闻的味道。
她环顾了一圈。可是,她并没有看见孩子。
穗儿端着木盆推门进来,一见沈如锦睁开了眼,顿时惊喜交集,忙把手里的木盆往地上一搁,跑了过来:“小姐,您醒了……小姐,您生了一个公子,有五斤三量重呢……”
沈如锦低弱地开口:“孩子呢?”
穗儿道:“小少爷在另一间房间。洋人医生说什么孩子早产,怕孩子有什么不好,要让护士照看观察两日……宜慧小姐不放心,现在与医院的女洋人护士一同在照看。”
沈如锦顿时心都吊了起来。
又说:“可奴婢觉着根本不用照看,小少爷好着呢……奴婢刚就是去看了小少爷,顺便端了一盆热水回来,想给小姐擦汗……奴婢刚刚看到小少爷吮着手指,在小床上睡得可香了……”
沈如锦闻言,这才放心了些许。
“我想去看孩子……”沈如锦挣扎着欲起身。可她稍稍一动,便牵扯到了肚子上的伤口,顿时疼得倒抽了一口气。一时间,额头冒出了冷汗。
穗儿忙按住了她:“洋人医生关照过了,说小姐醒来,不能乱动……要等伤口好了,才能下地……”
沈如锦心心念念地都是孩子,一刻都等不了:“我想看孩子……”哪怕是见一眼也好。
穗儿道:“小姐,要不奴婢去把小少爷抱过来……”
沈如锦点点头。
片刻后,穗儿推开门进来了,后头是抱着孩子的朱宜慧。
朱宜慧欢喜道:“恭喜大少奶奶,贺喜大少奶奶……”
朱宜慧一进来,沈如锦的眼光便痴了一般地盯着她手上的孩子,仿佛被钉子钉住了似的,再无法移动分毫。
“大少奶奶,看,这就是您和大少爷的孩子……”
沈如锦伸出手,缓缓地从朱宜慧手上接过孩子。而后,仿若得到了稀世奇珍一般,将他牢牢地拥在了怀中。
孩子睡着了,双眼紧闭,小嘴巴微张着。皮肤有点红红皱皱的。
穗儿像只喜鹊一直在边上欢喜地叽叽喳喳:“小姐,您看,小少爷多俊啊……这眼睛下巴是像小姐您……这眉毛鼻子是像姑爷……”
“小姐,您别看小少爷现在的皮肤红。菱嫂说了,孩子刚生出来的时候皮肤红,以后会越长越白的……”
“哦,对了。小姐,医生关照过,说您劳累不得。奴婢来给你抱小少爷吧……”
“不用。我看着他就高兴,就一点也不累了……”
沈如锦抱着孩子,只觉得身上什么疼啊,累啊,瞬间便烟消云散了。她满心满眼的便是眼前的这个孩子——她和盛怀新的孩子。
最后,是朱宜慧道:“大少奶奶,您刚吃了一刀,身体虚着呢……本身我们女子生产,身弱体虚,要好好休息,所以才有坐月子这个传统。如今您跟一般人不一样,您肚子上还被划开了一刀……以前啊,我只听过开膛破肚这个词语。可今儿您是真的破肚了。这是极伤身体的……您可千万要重视,马虎不得。您看您这一头的虚汗……要不,咱们把孩子放在您床上……这样您也不累……”
沈如锦这才松开了手,让穗儿抱走了孩子
忽然,门被推开了,有白衣白帽胸口挂了大十字架的一个女洋人护士急匆匆走了进来,见了沈如锦抱着的孩子,表情明显地一松。
“你们不能随便把孩子抱走……孩子还在观察期,还有危险……”女洋人护士说话虽然沈如锦可以听懂,但她的语音语调跟鹦鹉学舌一样十分古怪。
原来啊,穗儿见沈如锦想见孩子心切,去找朱宜慧的时候,见洋人护士不在,便与朱宜慧把孩子抱了过来。那洋人护士给别的病人打了针后,回了房间发现孩子不见了,顿时急了起来,所以来这里找。
沈如锦不解地问:“孩子为什么危险?什么是观察期?”
女洋人护士道:“因为孩子早产,跟怀孕足月的孩子……身体的发育是不一样的……早产的孩子各方面的器官都没有发育完全……医生怕孩子有危险,所以要观察几天。如果没有问题,那是最好。万一有问题,医生也可以及时发现并进行救治……所以你们不能偷偷地把孩子抱走……”
沈如锦懂了。可是她才见了孩子一盏热茶的功夫,母子连心,她不舍得离开孩子。
沈如锦试着跟女洋人护士商量。
女洋人护士道:“如果你想见孩子,要告诉我和医生。在我们同意下,你可以见孩子……但是时间不能太长……”
只要是为了孩子好,沈如锦自然什么都同意。
北京城,徐府
这日下午,莫嫂来到了徐夫人的院子。
玉嫂见了她,亲亲热热地拉着她在外间坐下:“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你是知道夫人的,这中午用过了饭,都是要午睡片刻的。”
“我有事找你。咱们去偏僻的地方说话。”莫嫂拉着她的手出了门,来到了院子一角。
玉嫂见她煞有其事的慎重模样,不由地笑了:“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情?你这么紧张。”
莫嫂与她来到了角落,还不甚放心地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方才压低了声音道:“我跟你说件蹊跷的事情,是关于小姐的。”
“小姐的?”听到关于小姐徐瓷碧的,玉嫂方才重视了起来,“什么事情?”
“我跟你说,小姐最近不大对头。天天要喝炖汤不说,食量也与往日不同……比往日大了好多……”
玉嫂:“这也不算蹊跷……或许小姐最近胃口好……”
莫嫂道:“我总觉得不对劲。小姐每日都要跟补汤,什么人参鹿茸鸡汤,生鱼炖羊汤,当归乌鸡汤,当归牛肉等等……每日一大锅……这真的很不对劲啊……”
玉嫂沉吟道:“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似乎真有点不对头。”
莫嫂道:“你我都是跟着夫人从娘家陪嫁来的,心心念念地盼着徐家好,夫人好,小姐好。小姐是夫人唯一的骨肉,是夫人的命根子。这事情啊,如果是我弄错了,反而是好的。但倘若不是我弄错了,那可是可大可小的……我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告诉夫人。所以来问问你。”
莫嫂道:“还有一个事情,本来我原先也不觉着有什么,可联系着小姐,如今也越想越觉得古怪了起来……”
“什么事情?”
“咱们厨房里的人给府里的各个主子送饭菜,多半都是送到房间或者房门口的……偶尔也送到院子,由主子的丫头们接了去……可自打半个月前,小姐的丫头雪竹便日日在院子门口接饭菜……从不让我们厨房的人进院子……这事情啊,我来找你之前,找了专门给小姐院子送饭菜的那个长寿嫂子,问得清清楚楚……”
“你说,小姐这是怎么了?”
莫嫂的脸色越听越僵硬了起来。
玉嫂与她一起长大,比她小三岁,性子单纯没什么城府,所以夫人才让她掌管厨房这一块。这几年来,她管着这油水丰足的厨房,负责各种采买事宜,却从来都是本本份份、老老实实的。
而自己则一直跟着夫人,侍候夫人左右,虽然名义上并不是府邸什么重要人物。可实际上,那是与夫人一起掌了徐府的内务。平日里,徐府的下人们见了她,那是比见了徐老爷的两个妾室还客气几分。
所以玉嫂这时已经了然了:这小姐绝对是不对劲。
“你怎么不早点来跟我说这个事情?”
“上次不是跟你和夫人说了吗?小姐说我打小报告。后来……后来……”
事已至此,责备也是无用。
可这事怎么跟夫人说呢?再说了,到底怎么回事情,她们也还不知。倘若贸然说了,出错的话……
莫嫂想了想,心生一计,附在玉嫂耳边说了几句后,道:“咱们这样试试……先探探再说。”
“好。我这就去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