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常伟家里出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他妈妈在卧室里应付男人,说好了要做饭招待许沁柔,最后不了了之。常伟过意不去,说自己身体完全没事了,一定要送她回家。半路上经过一家小馆子,他拿零用钱请她吃了晚餐。普普通通的炒粉和汤,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吃,也有滋有味的。
“说起来,这么晚了不回去,你爸妈不会担心吧?”他问她。
“完全不会,我看他们巴不得我死在外面。”许沁柔狼吞虎咽地扒完最后几根粉,常伟见她好像没吃饱,不由分说又叫了一份回锅肉。
“哎,毕业之后我们一起打工去?”经过她整个学期坚持不懈地套近乎,常伟现在已然把她看作自己人,交心的话说了不少,“一起走,在同一个城市,也有个照应。”
许沁柔放下筷子:“你认真的?我以为你刚才说的全是气话。”
“真的,我都想好了。”
她还想规劝他,就算想消磨时间,等待入伍的年龄到来,也完全可以做些别的,打工是性价比最低的路子。
正要开口,一个不能为外人道的念头冒了出来。
原身的愿望。想有个家。
目前这个家庭糟糕透顶,没有任何值得期许的地方,原身想要的肯定不是这个家,也不会指望这个家将来能变好。那只能是未来自己组建的小家,有个爱人在身边,生个孩子,一辈子能过得平淡温暖。
不知道将来会进入什么样的花花世界,但就目前而言,眼前这个男孩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很多爱情都在中学时期萌芽,他们还共患难,有这个感情基础在,未来走到一起,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常伟当然看不出她在盘算什么,只看到她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眼神飘忽,便抬手在她鼻尖晃:”问你话呢?“
”嗯?你说什么了?“她回过神。
”你想去哪个城市?“
她怔怔地望着他。男孩容貌称不上俊秀,但轮廓鲜明,带着坚硬和朴实的气质,眼睛清朗明亮,饱含期待。
他各方面的情况都比她好太多,摆正了心态去努力,是有前途的,她不能拉着他下水。就算看中了他,也得是有上进心的他,两个人在泥潭里挣扎没意思。
当然,等他混出一定名堂来,还能不能想得起她就另说了。他们离成年都还有好几年,一切都没定数。
“我还没想好。”她说,“中考后再说吧。”
到家时已经八点半,被爸妈追着打,问她是不是去当小姐了。对这种话许沁柔早已免疫,例行公事认个错,态度放软,挨了几下便糊弄过去,缩回自己的房间。严格来说这不算是个房间,和上一个任务中的北平大院有点像,给她专门弄了个隔板,里头面积五平米不到,逼仄得让人不想睁眼。
她把书包倒空,望着课本和教辅发呆。既然认清自己不是走这条路的料子,这些东西便没有意义,但往后要怎么走,她心里暂时也没有明确的规划。离毕业还有半学期,要是从此不碰课本,又有些可惜,直接做点别的糊弄过去,散漫惯了,到时候出去打工那么累更不可能抽出精力来学习。
想了一夜,第二天她找来中专和大专的招生简章。她这种读书不开窍的,想立足社会,还是得学门技术。翻了半天,结合常识考虑,就业率相对较高的专业依旧和理科挂钩,计算机网络技术、电子工程、会计,这些专业要是数学太烂,考进去了也学不出来。她不想考护士和幼教,这两个职业虽说看起来适合女孩子,但很难存得下钱,没有家里补贴每月也就混个温饱。
粗略对比了前景和薪金状况,最后她圈定了计算机类的专业,到时候攒到钱,报个编程培训班,这一行不怎么看学历出身,技术做得好升职加薪完全是可以期许的事。不管将来和她成家的那个人在哪,在找到他之前,总得先挣一笔钱,不然没底气。
初中剩下的时光,那帮男生还是对她动手动脚,对常伟也不手软,不过他们自从结了伴,更敢豁出去反抗了,尤其常伟,不止一次在班里抄凳子,把胖子的头砸破了三回。想想离毕业也没几个月了,他打起人又这么毒辣,双方家长三番五次地对仗,那帮男生最后两个月就没再动过他们,最多口头说两句。常伟把许沁柔的反抗行径全揽在自己身上,他妈护犊子,和其他男生的家长干架丝毫不怵,而且最近和她有关系的男人也不是好对付的,小兔崽子们也知道在关键时刻有所忌惮。她卖掉积攒起来的书和卷子,买了本二手的编程书一点点啃,虽然也看得云里雾里,但似乎比课本上的内容要好理解一些。
中考结束当天,许沁柔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面对那些令她做噩梦的面孔。常伟出了考场就来找她,兴奋地问她决定好了没有。
“我卷子空了好多,高中铁定没戏。”他说这话时笑得一脸灿烂,“别想把我塞进高中。”
许沁柔叹气,她也知道他最后半学期什么都没念:“你这是拿前途当笑话。”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要走。我觉得g市不错,这不刚刚考完,我妈肯定不会盯我盯得太紧,这几天我就去那边看看,找家工厂干一阵。”
她知道g市,一线城市了,她表姐在s市,和g市相隔不远。都是大都市,不是他们这十八线小县城能比的。
好说歹说,他才答应在出分之后再走。不过她自己就没这么有余裕,考完不到半个月,爸妈就看不得她在家里呆着,催她买票去s市找表姐。她又是哀求又是哭泣,想在家留到出分那天,结果不出所料,她的分数果然只够念中专。妈拿她去年的豪言壮语开涮,大肆嘲笑和侮辱,弟弟也笑她是个废物。这下没理由了,爸帮她买了当晚的票,叫她赶紧收拾行李。
吃过午饭,她偷偷溜到常伟家门口,听到他妈在里面破口大骂,带着哭腔,骂他不争气。这个分数太低,她男人不想帮忙活动,说这个分没法直接往里塞,怎样都得交择校费,对他们家来说是一笔巨款。他说重高的校长虽然是他朋友,但这个成绩要人家收留也太强人所难。
话说到这里,女人也不能再继续求了。重高想都不用想,普高也悬乎,再说小地方的普高,考上大学的没几个,不如中专来的划算,反正中专也能考大专。这么一思量,她对常伟恶声恶气道:“你别想跑我告诉你,书必须读,我给你志愿表填中专技校,怎样都得混个文凭出来。”
常伟在家就爱和他妈呛,被这么一吼,牛脾气又上来了,梗着脖子大吵大嚷:“不读!我和人约好了,过几天就出去打工,再也不回学校了!谁爱上学谁去上!”
许沁柔听了半天墙角,悄咪咪地走开了。常伟要真的和她一块儿走了,他妈不得恨死她。断人前途的罪名她担当不起。十几岁的小男孩都爱和父母犟嘴,犟归犟,最后多半都乖乖听从家里安排。读书拿文凭,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反抗什么呢?她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啊。
许沁柔当天晚上上火车,她没有手机,走前没给常伟留下只言片语。毕竟不是永别,过年她还会回来,中专技校就在周边,又不会长脚跑掉,她回来了他们还可以再见面。
爸抠搜得很,给买的硬座,车厢里一股混合臭味,熏得她反胃。她靠在墙边咳嗽,心里惶恐不安。那个表姐她没见过,只拿了一个地址,也不知道s市是什么样,听说很大很繁华,希望别一下车就迷路。
心里不踏实,就老想着自己熟悉的人。爸妈和弟弟恶心她好多年,她当然不去想他们,思绪都在常伟身上打转,系统还没指出关键人物,她就好像已经认准了他。
冷静。她告诫自己。十五岁的小屁孩路长着呢,往后变数太多,可不能太早就吊死在一棵树上。且不说结婚生子,这半年过去,年底她回去再见他,两人估计就生分了。
胡思乱想一路,硬座硌屁股,又害怕遇上小偷和人贩子,她基本没闭过眼,到了s市的火车站四处问人,查公交路线查了半天才找到去表姐住处的车。到站后她发现那是工厂的宿舍,这会儿她们还没下工,保安不让闲杂人等进入。她求了半天才把行李寄存在门卫室,然后去街边的沙县小吃要了碗汤粉填肚子。
吃饱喝足,她在周边逛逛,不敢走太远,怕找不回来。等了几个小时才等到表姐,姐姐顶着黑眼圈,看到她后臭着脸:“你这么快就来啦?中考考得很差?”
“差到家了。”她不想再提初中时期的梦魇,“我妈叫我找你,说你能带我去工作。”
“乱说什么,我顶多帮你说一声,做不了主,你自己去面试,看他们招不招人。”表姐不耐地挥手,“快点去,晚了他们不见你。”
她运气不差,过了这一关,工作单调枯燥,就是在流水线上组装零件,一天少说干十个钟头,没有加班费。晚上住在二十几个人的大宿舍,房间里的空调经常坏,蟑螂遍地。刚入职一天,她就无比怀念课堂上的日子,那时虽然听不懂多少还要受欺负,条件终归没有现在这样恶劣。家里的隔板间都比大宿舍好太多。
表姐听到她翻来覆去,烦躁地“啧”了一声,想骂人,又想起自己当年也这么过来,便直起身子拍拍她,耳语道:“快点睡,不然明天没力气。你过一个星期就习惯了。”
许沁柔只能点头,老老实实把自己钉在床板上。她的铺位动静特别大,要是再动下去,声音吵醒其他女工,她就吃不了兜着走。出来混的,不比学校宿舍,闹出事情来分分钟卷铺盖滚蛋,她灰头土脸回小县城去,爸妈可能真做得出不给饭吃的行径。
躺在床上呼唤未成年人保护法呼唤到半夜,终于入睡,浅眠几个小时又要起来干活儿。周而复始无限循环,身体岂止被掏空,是完完全全被榨干了,半点多余的精力都没了,谁要是能在这种条件下坚持看书学习准备考试,简直称得上超人。
行尸走肉般度过一个月后,许沁柔拿着第一笔工资,决定和表姐出去改善生活。表姐对吃不是那么执着,最喜欢和小姐妹们逛地摊买新衣服和廉价口红,在休息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去晃悠一圈,看有没有男人为她们动心。当然,绝大多数情况下她们都无功而返,然后回到工厂继续压榨自己,等待下一个休息日。
此时她们坐在一家兰州拉面店里,许沁柔点的牛肉面里面还要多加一份牛肉,吃得唏哩呼噜,表姐看了直笑她像猪吃泔水。
“没这么难看吧。”她笑着顶回去,“你的口红也涂得像吃了死孩子。”
“小孩子家家怎么说话的!”姐姐伸出手往她脑袋上打了一下,“你还小,到时候就知道,女孩子还是要打扮,饭可以少吃,必须挤出钱来买化妆品护肤品新衣服,至少得有个人样,不然没人看得上你。”
“就这么想找男朋友啊?”
“废话,你多大我多大?我二十三了都,再不找就找不到了,这么累的工作,人也老得快。”表姐盯着盘子里的土豆牛肉盖浇面叹气,筷子在里面扒拉,不是很想吃。许沁柔吃完自己的汤面,筷子蠢蠢欲动,伸向她盘里的牛肉。快要夹到时被姐姐打下来:“吃你自己的!我在想事情不代表我就不吃!”
“你这么凶,男人哪里敢找你这样的!”即将到嘴的牛肉告吹,许沁柔戳她痛点泄愤。
“小屁孩心里没谱,你早晚会明白。”姐姐不和她吵。
吃完一碗加了量的牛肉面,还没有饱腹感,许沁柔又点了两个肉夹馍。工厂的食堂待遇太差,几片肥肉几片烂菜叶,一坨带着沙子的饭,这种伙食根本抵不过一天消耗的体力。身体稍微差一点的女工每个月都要晕个一两次。好在原身其他方面不行,身子骨还结实,流过一次产似乎也没损伤什么,照样活蹦乱跳,来例假也不疼。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天赋异禀吧。
吃过午饭,表姐就和姐妹们约着逛地摊去了。许沁柔年纪小,和一帮大姐姐玩不到一起,她们不太想带着她。
厂子里也有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姑娘,无一例外都是被重男轻女的父母撵出来打工,挣到钱还得寄一半回去补贴家里,多半是补贴给弟弟。年轻姑娘们就没有年长的那么爱抱团,她们之间经常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相互记恨。许沁柔只和其中一个熟悉起来,聊到家里,对方一脸无奈:“能怎么样嘛,他们缺钱,我不寄回去能行?”
“怎么不能行?我们这个年龄本来就应该读书的。他们自己要生儿子,那就该自己负责养活啊,靠吸我们的血算什么?当年是我们逼着他们生的吗?”许沁柔纠正她,越想越气,“我是一分钱都不会寄回去的!”
女孩盯着她,眼神诡异:“你这么没良心吗?”
许沁柔被她这句话噎得几乎吐血,千万个念头转了半天,脑袋和胸膛要爆炸,却找不到词汇反驳她。
不谈这个话题,她们平时还是相处愉快,休息日出去逛街。女孩只大她半岁,但向年长姑娘学习的劲头比她充足得多,两个月下来就对廉价化妆品了如指掌,砍价时嘴皮子上下翻飞,溜得没边。她还挺仗义,许沁柔想买水果也帮着杀价。
“水果好贵的,你不如剩下这笔钱买口红啊。”女孩对她的决策很不满意。
“我上火啊。”许沁柔指着鼻子边上的大包,“再不补充维生素脸要烂完了,涂什么护肤品都没用。你们蔬菜水果都不怎么吃,不便秘的吗?”
“一个星期能拉一次就好啦,纠结这个干嘛,拉多了还耗纸巾。”女孩坐在床沿,兴致勃勃地研究自己新买回来的粉底口红眼影,对着一面裂纹若干的镜子描绘自己的面貌。“阿柔,你真该学着点,把脸蛋好好收拾收拾。趁着年轻钓个饭票,后半生也有着落。”
“你们怎么都这个腔调?”许沁柔听这套理论也听烦了。
“不然呢?我们屁本事没有,家里也靠不住,不尽早嫁人有的你后悔的。”她看了眼许沁柔枕头下埋的编程书,“这书你买了多久了,看了多少?在学校都学不进,到这里来就更别想。眼高手低吃不到饭的,来跟我学化妆吧。”
许沁柔郁闷地躺下来,被子蒙住脑袋,不想和她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