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清明时节,大中午的,墓园几乎没有什么人。
昨夜又是一场暴雨,上山的台阶还湿滑着,雨水冲淡了些许暑气,苏辞走到山顶的时候都没怎么出汗。
易洹的墓碑附近落了不少被雨水打下的枝叶,有一片还黏在了他的照片上。
苏辞将一捧绣球花放下,站了片刻,伸手取走了那片遮挡了易洹照片的碎叶。
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笑容清爽,年轻俊逸。
谁看了这张照片都会夸一句帅,不过他出现在了墓碑上,就只剩下了可惜。
苏辞盯着易洹的照片看了很久,才将自己带来的啤酒、烧烤和小龙虾一样样拿出来,摆了一地。
“你不吃辣,小龙虾要了蒜蓉的,烧烤都是精品小羊排,知道你不吃牛肉。就是天太热了,我准备了冰啤酒,放到现在已经不冰了,你凑合一下吧。”
苏辞一边念叨着,一边点上了香烛,将带来的东西一个个装盘摆好了,还不忘加一双筷子放着,自己在地上铺了个塑料袋,便席地而坐。
打开一罐啤酒,他举着易拉罐轻轻敲了两下墓碑,“易洹,我来兑现承诺,请你喝喜酒了。”
说完,扬起头,大罐啤酒咕咚咕咚灌下肚子,修长的脖颈中间突起的喉结上下来回滚动。
溢出的些许啤酒沫顺着嘴角淌下来,苏辞不甚在意地擦了擦。
“易洹,顾衍泽回来了。”
“我和他……结婚了。”
他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包括三次穿书的情况全部说给了一块冰凉的墓碑听,就好像很多年前,也是这么絮絮叨叨地和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说自己和顾衍泽的往事的。
“是不是还挺不可思议的,我自己都觉得扯得离谱。”
苏辞不知不觉将带来的几罐啤酒都喝没了,地上滚着三五个易拉罐,他顺手一个个捡起来扔进了袋子里,“三次穿书的过程有些曲折,但能收获今天这个结果,我觉得不亏。”
墓园特别安静,偶尔风过树梢,吹动枝叶簌簌作响,模糊了有人的低语。
“顾衍泽说,要重新调查当年你死亡的真相,上诉替我翻案,我同意了。”
苏辞面无表情地自言自语,眼神触及易洹定格在照片上的笑容,他也扯出了一抹淡笑,有些无奈,有些怅然。
“其实都过去那么久了,当年相关的人和证据也不知道保留了多少,能不能成不好说。我后来调查过,也掌握了一些证据,知道当年插手那件事的都有哪些人的。只是那时候的我太弱小,实力不够,还顾虑到小简……”
沉默了几秒,苏辞呼出一口长气,丝微不可查的颓丧散去,清浅的笑意里逐渐透露出一种隐藏得很深很深的坚定。
“不过现在好了,顾衍泽回来帮我了,我也不是孤立无援的了。易洹,我不想放过他们,至少要争取一次。”
“买凶、谋杀、栽赃、妨碍司法公正,这些要是能顺利判下来,足以让整个易家垮台。现在的易家,早被你那些个叔伯堂兄弟折腾得内耗严重,外强中干了,看着还算招摇,实则经不起一点风浪。”
顿了顿,他就手里仅剩的最后半罐啤酒朝着墓碑举了举,随后一饮而尽。
“我今天来,一是请你喝喜酒,毕竟你走之前还担心我和顾衍泽能不能破镜重圆,现在有了结果我总要和你交代一声。二是向你道歉,关于你的爸妈。当年的事他们参与的不多,充其量也就是对我不闻不问,判是肯定判不到他们的,不过易家要真垮了或多或少对他们会有影响。”
“我想,他们其实心里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只是不愿意面对。你的死对他们的打击很大,与其接受这是家族内的阴谋,自责自己的疏忽大意,让身边亲人钻了空子,不如迁怒到我这个外人身上对他们来说更轻松,更方便泄愤。将来这件事重新被翻出来,免不了会再次刺激到他们,所以易洹,对不住了。”
苏辞面色平静,说话很轻,他看着易洹的照片眼神清澈又坚定。
“作为朋友,我很感激你,你帮过我,也是因为你一句写小说的玩笑话,才有了我和顾衍泽的现在。但是易洹,我忘不了在牢里被折磨的那几年,不甘心被毁掉的十年人生,也没办法释怀丢失的理想和抱负,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委屈了顾衍泽。”
他说:“我希望自己,可以清清白白地和他在一起。”
……
不久之后,香烛燃尽。
苏辞将墓碑四周收拾了一遍,将整块大理石擦得干干净净才离开。
走到入口处时,他看到顾衍泽靠着车门站在大太阳底下等自己。
“你怎么来了?”
苏辞快步走上前,“为什么不坐车里,大中午的日头,多晒啊!”
顾衍泽盯着墓园里高高的坟山看了半天,手一抬,将苏辞拉进了怀里。
“我问了苏简,知道那个人埋在这里。”
苏辞本来没觉得自己来看看易洹有什么问题,他们之间虽然有过婚姻关系,但却是纯洁到比蒸馏水还要纯净的哥们友谊。
但一听顾衍泽横竖不是滋味的口气,竟冒出了几分心虚。
他撇了撇嘴,抱怨道:“她怎么什么都和你说,到底谁是她亲哥,一天到晚胳膊肘往外拐。”
顾衍泽干脆利落地卖了苏简:“你昨晚约了车,目的地是墓园,打车软件关联了小简的账号,她一看到后台记录就立刻告诉我了。”
顾衍泽不担心苏简会恼羞成怒,反正自己如今和苏简的关系,比苏辞这个做亲生哥哥还要兄友妹恭。
在苏简离家几天,回来得知自己多了个“嫂子”,还是自家大哥的初恋、传说中的顾衍泽时,她几乎没有多思考一秒就倒戈了。
不但声泪俱下地将苏辞托付给了自己照顾,还偷偷把苏辞过去十年里被他轻描淡写略过的所有事,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地一股脑说给顾衍泽听。
结果那两天,顾衍泽的眼圈好像用了劣质染色剂导致过敏了一样,哭得又红又肿,只剩一条缝,睁都睁不开。
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苏辞有家/暴倾向。
“等申诉材料交上去,易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苏辞解释道,“我来和易洹说一声,顺便续缴了之后十年的墓园管理费。我和易家的恩怨与易洹无关,总不能因为易家倒了,连累易洹成了无主荒坟,将来哪天因为拖欠管理费,骨灰都被人扬了。”
顾衍泽看着苏辞手里捏着的票据,有些吃味:“这就是原配的待遇吗?人都不在了,你还记挂着他的骨灰。”
苏辞翻了个白眼,一掌拍在顾衍泽的后脑勺:“你什么醋都吃?我和易洹要能有什么,还能让你今天成功上位?”
顾衍泽不说话,稍稍用力握住苏辞的手,手指摩挲着自己亲手套在他无名指上的铂金碎钻婚戒,心里的酸意才勉强淡了。
“走吧,上车,带你去个地方。”
苏简回家后,顾衍泽还跟着苏辞挤在那套出租屋里就很不方便了。
这两天,苏辞一直和顾衍泽住在酒店里,购买婚房的事也因此变得刻不容缓。
“今天这套房子各方面我都很满意,因为卖家急售,还有两个有意向的买主在竞争,所以昨天我已经先把手续办了。”
苏辞一听,很是诧异:“手续都办了?什么房子能让你这么喜欢,再抢手也没必要这么急着买吧?”
顾衍泽不以为然:“我真的很喜欢,所以就买了。过去的经验教训告诉我,心动就要行动,否则夜长梦多,不是每一次都能有重来补救的机会的。”
苏辞古怪地盯着顾衍泽看,总觉得这人今天不对劲。
车子行驶在路上,从墓园所在的郊区一路进入市中心,眼看着地段越来越繁华,房价越来越高。
苏辞的心却是越跳越快。
他隐隐猜到了顾衍泽所谓的很喜欢的房子在哪里,只是……这可能吗?
直到顾衍泽牵着苏辞站到了他无比熟悉的住所门口,“滴——”指纹锁打开房门后,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景象。
苏辞终于站不稳。
他猛地捂住脸,靠着顾衍泽的肩,一下一下非常用力地调整着错乱的呼吸,却还是没有忍住涌上心头的一阵锥心酸意。
终于,两行细细的水线顺着指缝缓缓流下。
“顾衍泽,我……”
苏辞只说了几个字,就哽咽到发不出声了。
顾衍泽买下的,是苏辞十八岁前居住的房子,是承载了他和苏简、还有苏父苏母全部回忆的地方。
从幸福童年到少年无忧,再到一夕坠落,深陷泥潭。
在苏辞生活回到正轨后,他也想过努力把这套对他而言意义不同的房子买回来,但日益高涨的房价和科研人员的普遍薪资水平,令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可如今,顾衍泽竟会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到了这里。
“十年前你急于凑天价赎金和高昂的医药费,将家里的资产都抵押变现了,当时这套房子是以低于市场价三成的价格成交的。我找到了买家,一问才知道,他那时候是看房子价格便宜作为投资购入的,并不是自住。既然是投资购房,我就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价格,顺利把这套房子买回来了。”
顾衍泽温柔地替苏辞擦去脸上的泪,牵着他在房子里转了一圈。
“因为没怎么住过人,所以装修和家具基本上都维持着原来的样子,我换了几样过于陈旧的,再简单收拾一下这两天就能搬了。”
指着上下层打通的位置,顾衍泽加装了一扇门。
“还是以前的上下两层,我们住楼下你原先住的这层,楼上你爸妈那层就给苏简。这样一来,平时不妨碍我们有各自独立的私人空间,也不会因为和我结婚,就要你不得不和苏简分开。”
苏辞看到长时间无人居住的房子已被收拾得干净整洁,无论是家具还是摆设竟和十年前相差无几,就知道这中间需要花费多少心思和精力。
他忍不住凑上前去,从后面把人给抱住了,“顾衍泽……”
“怎么了?”顾衍泽笑道,“被我感动到了?”
苏辞摇了摇头,没松手反而揽得更紧了,还仰起头亲上了顾衍泽的耳后,“想要亲亲你。”
顾衍泽感觉到那点温热的触感,呼吸一下子乱了节拍,双手环腰一提,直接把人抱到了餐桌上。
他捧住苏辞的脸,重重地吻了下去。
许久之后,苏辞气喘吁吁地将顾衍泽推开,“买回我家的旧宅,上诉案件重审,除了这两件事,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打算瞒着我?”
“没打算瞒你,只是还没具体设想好。我确实有很多很多的事想去完成,这套房子只是我的第一步。我要还你公道,要为你报仇,想让你重新找回人生的目标和梦想,要让你做回十年前高高在上、肆意张扬的苏大少爷。”
顾衍泽眼中有微光闪动,一字一句发自肺腑得郑重:“苏辞,你是我的初恋,是我的青春,是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你在小说世界里为我付出了那么多,现在回到现实,轮到我来保护你了。”
苏辞感慨得鼻酸眼红,好一阵才把那汹涌的情绪压了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哑声说道:“顾衍泽,我的那些事一团糟的,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太重了……”
“不,你从来都不是我的负担。不管在小说世界里,还是在现实中,你一直都是命运对我的眷顾。”
顾衍泽被苏辞眸底的泪光晃得心头颤动,不由自主地凑过去将温柔又小心的吻落在了他的脸颊边,带着虔诚的姿态。
“苏辞,你是我奉于心尖的神迹。”
苏辞按了按疯狂加速跳动的心脏,眼中对顾衍泽爱恋的情意,随时都要伴着溢出眼眶的泪滴落。
他使劲揉了揉眼眶,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故作嫌弃地推开顾衍泽,“花言巧语,肉麻死了。”
顾衍泽笑了笑,抓住了苏辞的手,十指紧扣于掌心。
苏辞脸颊微红,牵着顾衍泽走到了自己以前的卧室,推开门,目光定格的瞬间,脸色陡然间变得复杂难言。
一张突兀又眼熟的上下铺,赫然出现在主卧内,格格不入的宿舍风这次袭击的是毫无心理准备的苏辞。
“顾衍泽,你你你……你刚结婚就要分床睡?”
顾衍泽的眼神难得有些躲闪,“没想分床,就是觉得这个环境……呃,挺好的。”
苏辞怔了几秒,反应过来后,冷冷一笑:“顾衍泽,上一秒还信誓旦旦地说我是你的神迹,下一秒你就满脑子策划想要渎神?”
被戳破了心思的顾衍泽,不自然地咳嗽两声,看天看地,看窗外的艳阳,就是不敢去看苏辞。
两分钟前还激动的情感此刻已经全然冷却,苏辞走到上下铺前,仔细观察了这张床,还真的和自己在小说世界里买的那张一模一样。
他靠着爬杆环胸站着,以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顾衍泽。
“难怪你这几天总是半夜三更躲进卫生间里看新书,我还以为你是忘不了小说世界的事,忍不住一再地回味。没想到,你回味的确是回味了,只是回味的东西都是打码的?”
顾衍泽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苏辞,轻声替自己辩解:“也不全是,也想过别的正经事的。”
苏辞不信:“什么正经事,说出来我听听。”
顾衍泽似乎很纠结,但最终还是抵不过苏辞的眼神逼供和自己内心的疑惑。
他走到苏辞跟前,专注地盯着对方看了几遍,斟酌许久,问道:“苏辞,你第三次穿书的时候,是不是把自己的身高写高了两公分?我总觉得之前在书里,亲你的时候低头的角度和现在不一样……”
“顾!衍!泽!”
苏辞勃然大怒,一掌推开低头靠过来的顾衍泽,反手捞起下铺的靠枕对着他的脸砸了过去。
顾衍泽躲不开攻击又不敢挣扎,一个劲地抱头求饶:“我错了!我错了!苏辞,宝贝,我爱你!”
“我不听!”苏辞气愤道,“顾衍泽,你给我死!”
去他妈的初恋!
自己等了十年就等回来这么个玩意儿?!
be吧!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