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步穿杨行至小卖部,一进门,路清野就说要打长途电话。
店老板一看这个点,当不当正不正,不解地问他:“下课了?你们区队不是管得最严吗?”
路清野含糊答应:“等不及,您行个方便。”
进了内间隔断,他立刻拨通了那个朝思暮想的电话号码。等了几秒钟,终于通了。听着电话等待音延绵不断,他觉得这简直是世上最悦耳的乐曲。
***
可巧,这天店里生意一般,前台服务员去外面晒太阳聊天了。成铭心也止了血,端着个杯子出来溜达着打口热水喝。
“铃铃铃——铃铃铃铃——”前台的电话铃和其他任何地方的都不同,是顾多喜特意定制的,为的就是一听就知道是这里的电话在响。
之前也不是没有帮忙接过,无非是订位置或者找顾老板的,成铭心也没多想,走过去就要接。
“小成,你去打水吧,我来接!”女服务员小奥怕他累着,抢先一步走进前台。
“我没那么娇气。”
“可没说你娇气,就是顾姐叮嘱了,让你多喝热水。”小奥说着,也觉得哪里怪怪的。
成铭心一听,怕自己脸红被对方看见,赶紧拎着水杯往水房去了。
小奥哼着小曲,不紧不慢地去拎电话听筒:“喂?”她玩着刚染好的蔻丹色指甲,心不在焉地接听。
半晌,路清野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喂?说话呀!”小奥接过不少“幽灵电话”,对面没声音,有时是串线,有时是无聊骚扰。
“我找成铭心。”路清野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变了,哑得像是几天没喝过水。
“谁?”小奥一下子警惕起来。之前顾多喜叮嘱过她好几次,找成铭心的电话要当心,打听这孩子下落的,坏家伙居多。
“成、铭心。”路清野提高音量重复道,他也不肯定那孩子是不是真的在那里,只是试探。
“没听说过。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小奥快速回答。
“那我找顾老板,顾姐。”
“我们老板这会儿不在,你是供货商吗?要紧事可以跟我说,我转告她。”小奥语气明显放松下来。
路清野想了想:“请你告诉她,路清野来过电话,找个小孩儿,麻烦她帮我留意。我会再打过来。”
放下电话,他怅然若失。实在不想回食堂,付了电话费买了包烟,站在门口抽了一根,也不避讳来往的学员投来异样的目光。
长这么大,他就从没这么颓废过,更为讽刺的是,身上还穿着一身笔挺的军校制服。他在自己不遗余力地争取来的着个身份里,成为二十年来最狼狈的路清野。
***
“小奥妹妹,谁来的电话?”成铭心手捧热水从水房出来,见小奥站在电话前面发呆。
“我比你大一岁好吗?乱叫!”小奥眼眉弯弯翻他一个白眼。
“我可不会管你叫姐的,长得好看的都是妹妹,小时候我妈妈……告诉我的。”说到“妈妈”,成铭心停顿了一下。
“小成,你妈妈,是个大美人吧?”小奥很感兴趣:“不然你怎么长得这么出挑,我头一回见你,还以为你会唱戏呢!”
“妈妈……是个美人。但我跟她没法比,就是大马路上的石头和雪山顶上的石头,一个满身柏油,一个被白雪和云朵常年眷顾,通体发光。”成铭心自说自话,仿佛不知此身何时何地。
小奥听得一脸茫然。
“聊什么呢这么起劲?”顾多喜斜挎着小坤包从门外款款而入,朝他们走过来。
“正好,老板你回来了!刚才有个男的打电话找你来着,叫什么……”她一时想不起来,绞尽脑汁。
顾多喜急性子:“找我什么事?”
“说也奇怪,他先是找小成,我说没这个人,他才说找你的。”
顾多喜与成铭心面面相觑,都猜到了什么。
“那人是不是叫路清野?”顾多喜问。
“对对!老板你怎么知道的?”小奥十分惊讶。
成铭心一听,迫不及待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啊,他说在找个小孩儿,让顾姐帮忙多惦记。”
这下,顾多喜和成铭心都不吭气了。
小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那什么……”
“没事,忙你的吧。路清野再来电话,告诉他我晚上都在店里,可以晚点打过来。”顾多喜瞧成铭心一眼,往里面去了。
小奥“哦”了一声,见成铭心跟在顾多喜身后也默默走了。
进了后院,顾多喜一直板着的脸略有缓和,成铭心看着还是觉得心虚。
“顾姐,我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的,也不想成为野哥的负担。”
“进屋说吧。”顾多喜推开小屋的门,走进去。
进了屋,顾多喜把坤包从左肩换到右肩:“小成,我问你一句,如果你觉得不好说,就不要回答。”
“顾姐,你有什么就问吧。”
“你和清野,你们,有没有……超越普通朋友的关系?”顾多喜年轻时接收国外性别解放的信息比较及时,对于同性相恋之类的话题并不讳莫如深。
“没有。野哥不喜欢我。他喜欢女孩……我觉得。”成铭心答得十分坦然。
“那……你呢?你喜欢他吗?”
成铭心没有立刻回答,在准备,在确认。
“喜欢。我喜欢他。如果我是个普通的男孩子,我就会直接告诉他。”说完,成铭心如释重负,终于有人看出了破绽:他喜欢他,有问有答。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你想过没有?清野他现在在读军校,我猜他为了你的事,已经颠三倒四了。”顾多喜欲说还休。
“我不连累他,也不想带累任何人。”成铭心说得很有底气。
“小成,我希望你别误会,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相反,我很想帮你。但是,毕竟不知道清野对你的情感到底是怎么样,一时也不好给你出主意。”关乎到两个年轻人的前程,何况还是两个这么美好的年轻人,顾多喜十分谨慎。
“我明白的,顾姐。如果有一天,他发现他也喜欢我,那他会来找我的。到了那个时候,也不怕找不到我。现在嘛,想那么远干什么呢?”成铭心为他布下天罗地网,留下一路线索,只要路清野真得想要,怎会下落不明。
“小成,我听说,你有些身世背景,挺传奇的,愿意讲给顾姐听听吗?”顾多喜决定多了解他一些,不做那匆匆过客。
成铭心走到门口,慢慢将门关好。回头,舒了口气道:“顾姐,我愿意告诉你,故事就是用来讲给人听的。”他又哂笑补道:“只是也许这故事什么意思,我也讲得不好。”
顾多喜乐了:“没事儿,我打小就好听个故事。”
成铭心敛起笑,认真道:“从哪儿说起呢……其实,我从没见过我的生母。打我记事起,打我会叫’妈妈’这里两个字起,我就一直把养母当成我的妈妈了。”他陷入回忆,哀伤而纵深,像被催眠。
***
成铭心是个苦孩子,苦,不是指命,是养母言诺颐捡到他的时候,他全身被中药铺包中草药的黄纸包覆着,纸张散发出淡淡的苦味,他却在其间安然酣睡。
这大概也预兆着,这个孩子一生都要与药共舞。
那是言诺颐的富家出身被时代第一万次践踏辱没的一个早晨,二十出头如花似玉,她却决定向死神投诚。
一夜秋雨过后,江南水乡的青石板路上湿滑打脚,她匆忙往郊外赶,想在被众人发现不见之前,从这世上不见。
没有桥的小河边,她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一边揉一边爬起身,视线倾斜间,她并未罔顾到河水就要一点点打湿的一个三角形纸包,被半死半活的好奇心驱使着,她匍匐过去,靠近那闻起来清淡苦涩的纸包裹。
纸里包不住火,也包不住一个小孩。
她玉指轻轻一拨那纸角,半张粉嫩糯软的婴孩脸犹如幼小花瓣绽放眼前。
这便是成铭心可追溯到的来处。
言诺颐只好暂时放下一片拳拳求死心,将这娃娃用衣服卷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回住处。
本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这下更是画地为牢地闭门养娃。
院门上每日被“热心”群众扔过来的石子砸的砰砰作响,咒骂声不绝如缕,内容花样翻新。她就关严门窗,将婴孩抱在怀里,在耳边轻轻将自己儿时听过唱过的歌谣全都唱一遍给他听。
言诺颐一家人早已四分五裂,海角天涯各自求活,改造学习、重新做人。只剩她一人住在茅草屋里,是因为时任妇女会主任是个心地良善的大姐姐,愣是想了个借口说这茅草屋是本地古迹,让她为公家守着也算劳动改造了。
她白天不露脸,夜深人静时出来,将院门外落了一地的石子一颗颗拾进竹筐,映着月光用石子在院里日积月累铺出一条小径的模样。后来成铭心初学走路,这条小径便是他在这世上走过的第一条路。
言诺颐自觉去日无多,自身难保,本想待这个娃娃稍微茁壮一点就悄悄放到菜市场去给人捡,却在给他洗澡时,惊讶地发现,这孩子骨骼清奇,或者说,性别成谜——明明是肉眼可见的男□□官属性,却具备女性孕育生命的唯一通道。
她一个大姑娘家家又背负家族骂名,累累恶意叠加,让她不堪重负的同时,又特别理解怀中这个软娃娃:同为人群中的异类,生存将有多不易,多凶险。何况,他还这么小,若被哪个捡去发现身体真相,恐怕都难容身。
“我养你,把你养大,尽力而为。”于是,诺颐给他取了个名字,姓用了自己喜欢过的人的。“这姓看着吉利。种种滋味,尤其是活着的美好滋味,你都要记得。铭心,你要好好活下去。”她用脸颊贴着他的脸蛋,不管他是从哪里来的,自己终于有了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
做这弃婴的母亲并不容易。小小一个身体的时候,还可以藏在茅屋里,等他长到两岁,会走路,会说话,会在月圆夜盛满月光的小院里胡乱跑着跌倒,会哭,会笑,会悄悄察看这世间,就再也藏不住了。
待到四岁,这孩子的突然存在已是当地人尽皆知。那街头巷议的盛况可想而知——言诺颐本就是个人民公敌,现如今又冒出来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娃娃,好嘛,这里面的脏事绝少不了!
“这小女子了不得,看着荤腥不进的,背地里养了孩子还装得像朵盛世白莲花一样!”
“她说这孩子是河边捡回来的弃婴——啧啧!我一年到头在河边走,连条鱼都没捡到过,说瞎话也不打草稿!”
“那说到底,孩子的爹是谁?也没见她出过门呀!”
“野汉子不会闻着味自己上门当爹嘛!”
“可怜了这么个孩子!”
“没什么可怜的,这样的爹妈生出来的都不是什么好品种!”
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言诺颐都可以当作没听见,因为这个孩子,她渐渐有点期待清誉昭雪的一天,而首先是要设法活下来。
直到有一天,计生办的人找上门来,跟她谈给成铭心上户口的事。
“你一直说这孩子是捡来的,那么好,现在我们要送他去福利院。你这种情况,孩子又不是你亲生的,不集体落户福利院,派出所是不可能给他上户口的。”
诺颐一听,脸色一变:“不可以。孩子不能离开我。”她顺势将坐在床上,像猫咪一样玩着一只毛线球的成铭心搂在怀里。她很用力,成铭心感到透不过气来,也许是氛围太过压抑,他悄悄哭了。
“这可由不得你,你又不是他的生母,你没有这个权利的。”计生办的办事人员一副秉公执法的样子。
“妈妈……”成铭心在她怀里蜷缩着,委屈地嗫嚅,眼泪蹭在她的手臂上,凉浸浸的。
她低头用下巴抚慰他的额头,脑海中只浮现出一句话:“给它吃食,给它住所;将裸露的地方遮盖,尊严便会自己实现。”
少女时,言诺颐在自家古色古香的书院里乱翻书时,偶然间看到过席勒作的这诗句。
而今,当时拥有的一切早已化为乌有,只有这诗句铭心刻骨,常为知己。
如果放开手,这孩子的尊严恐怕也就此脱手,秘密成为终其一生的背负,日后不知会被什么人攥在手里,便可随意摆布他的命运。
“我有这个权利,这孩子,是我生的。”她为一条命向这世界宣战,赤手空拳,英勇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