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黎世中转香港回国,落地申城黄昏将至，晚霞透过窗子让昏暗的机舱有了些许光亮，绯色的天空笼罩在城市上方，似乎一切都处在柔弱的爱意之中。
李言慕收起眼罩坐在位上,失神地望着机下搬运行李的工作人员,她起身接过空姐递来的登机箱,轻叹一声,迈步走下飞机。
她又回来了。
盛夏时节,空气满是燥热憋闷的因子，阔别故乡多年,还乡本是喜事,可她却感受不到。
记得五年前站在此处，还是为了送江云之的骨灰回国，让他魂归故里。
李言慕在行李转盘提取处找到自己两个三十寸的黑色行李箱,不费力气地将它们抬上行李推车。
这些年，她习惯了一个人处理所有的琐事，随手搬运两个几十公斤的箱子，对她来说,早非难事。
常年生活在国外,李言慕对国内盛行的生活出行app不甚了解,她没提前预约网约车，准备落地再做打算。
她推着行李车走出到达大厅,等候于此的拉客司机围绕上来抢生意。为了安全起见，她婉拒“好意盛情”，独自环顾悬在梁上的交通指示牌。
“小慕。”她指尖划过地图找到出租车乘车点,正想往那里走,李言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家有两个孩子,李言泽和李言慕，只不过李言泽是亲生的，而李言慕的到来只是一场寻亲失败的意外。
李言慕回头摘下墨镜，有些诧异，“大哥。”
她提前回国的事情并没有通知李家人，但是李言泽想要知道她的行程易如反掌。
李言泽阔步上前，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推车，带着人往停车场走。
他的出现打乱了李言慕原本的计划。
天边墨色渐浓，李言慕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看来今天不得不回李家了。
李言泽打开副驾的门让她上车，自己则绕到后备箱把行李摆好，他关好后备箱，没即刻上车。
他靠着车门站了片刻，缓缓走来主驾。
车子驶出机场范围，李言泽问：“住哪儿？”
李言慕视线从窗外移回车内，疑惑地看着他。
李言泽说：“你提早回来又没通知任何人，不就是不想回家的意思吗？”
“文华东方。”
李言泽一如既往了解她，他开车驶上机场高速，往市区方向走。
车载音响放着缓慢的轻音乐，从前无话不谈的兄妹二人，此刻没了恰当的话题。
李言慕转着食指上的做旧银戒问：“爸妈还好吗？”
“还好。”李言泽指腹轻敲方向盘，半晌，他说：“我以为你不想提起他们。”
李言慕淡淡一笑，说：“怎么会？他们养我十几年，我总得报恩不是？”
李家有一亲生女儿，与李言慕一般大，在三岁那年不幸走失，李家十年间没有一天放弃寻找女儿，最终在一海边小镇的孤儿院找到与女儿身型、年龄、甚至是耳后胎记相似的李言慕。
李母没有一丝犹豫，认定李言慕就是亲生女儿，不等亲子鉴定结果出来，就急急带着李言慕回来申城。
全家上下都沉浸在找到女儿的喜悦中时，李父私人医生出具的鉴定结果给了所有人当头一棒，李言慕并非他们的女儿。
与此同时，警方逮捕了一伙儿童拐卖集团，拿到并且公示了被拐儿童的线索，真正的李言慕在被拐两个月之后就因病不治而死。
李母遭受强烈精神刺激一病不起，李言慕的去留成了难题，那些日子里，李言慕甚至不敢出现在李家人的视线范围内，只敢待在那间不属于她的屋子里，三餐吃着最初来到李家时，保姆放进她房间的零食，没有人在乎她到底是否吃饱穿暖。
李言泽那时刚上大学，回家听闻此事，他敲开李言慕的房门，矮身与面前这个面颊凹陷的小姑娘视线平齐，告诉她：“我是哥哥，有事你可以来找我。”
他握住李言慕的手腕，“现在带你去吃饭。”
最终，李家父母决定留下李言慕，但对待她的态度大不如前，灰姑娘就这样穿上了不合脚的高跟鞋，凭空得来泼天的富贵，连保姆都认为李言慕应该对李家心怀感恩。
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来申城，也没人知道她宁愿回到那个小渔村里的破落孤儿院。
在这偌大的家族里的唯一温暖是李言泽带给她的，李言泽放假总会带着她去各种地方，电影院、游乐场，弥补了她童年缺失的乐趣。
在她玩累的时候，李言泽还会背着她回家，她就静静趴在他的肩头，或是细嗅安心，或是闭眼小憩。
那时，她觉得老天爷还是垂怜眷顾她的。
这样平淡幸福的生活维持到李言慕上高二那年，李家父母发现自己儿子对养女的情感几乎越界，他们不顾李言泽的发难与李言慕的哭求，当即决定送李言慕去瑞士读书。
这一去就是十年，而这次回来，仅是因为李家生意危机，要用她与傅家交换资本而已。
霓虹闪烁，市区渐近。
李言泽问：“你想嫁给他吗？”
“嫁给谁不是嫁？”李言慕斜倚着玻璃，下巴轻抵着安全带，望着车流人海道：“无论是你，还是云之，从来由不得我选不是吗？所以，无所谓。”
傅家的小儿子傅书珩是傅父明媒正娶的妻子闫女士所生，而大儿子傅书庭则是傅父在外与她人的私生子。
李言慕要嫁的正是那位庶子。
私生子与养女，听起来也算相配。
李言泽将车停在酒店正门前，酒店管家从车上搬下李言慕的行李，帮她提前送去房间。
李言泽说：“你好好休息几天吧，至于要不要嫁，和傅家见面之前，你都有得选。”
李言慕表示会好好考虑，可她知道她要嫁的那个人如果不是李家父母相中的，自不可能，也必不可成，江云之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们当初选择留下她，大概也是为了今天考虑吧。
李言慕住在酒店这些天，忙着赶制瑞士一位华人向她定做的旗袍，她按期制作完成，寄出保价快递。
约定日子的前一天，李言慕回了李家，难得和睦的一家四口。
见面地点在老城一家有名的私房菜馆，傅家只有傅父和傅书庭二人出席，听说傅书庭的母亲前些日子因故入狱，傅老爷子对长孙并不疼爱，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婚事。
两家父母全程都是一些体面客套话，自我介绍是李言慕和傅书庭仅有的对话。
她注意到傅书庭左手小拇指的戒痕。
他们的身份注定一切都身不由己。
一场饭局，两个人的命运有了归宿，其实这本就是一个彼此体面的形式过场，以李家今时今日的财力地位，不止李言慕没得选，他们也没得选。
半个月后，7月29日是江云之的冥诞。
李言慕带着一支白玫瑰来西郊墓园看他，照片上的人还和五年前一般，笑容晏晏，帅气依旧。
她俯身将玫瑰放在碑前，轻声说：“江先生，我要结婚了。”
“你可千万别祝福我。”
她点了一根烟，只吸了一口便夹在指尖任其兀自燃烧，直到烟蒂被染黑，她才离去。
李言慕还是没有养成提前约车的好习惯，非扫墓大日，墓地少有出租车来，她顶着烈日往最近的地铁站走。
一辆黑色库里南按了两下喇叭停在她身边，李言慕犹疑地退后两步，车窗缓缓降下，傅书庭说：“上车。”
自那日所谓的订婚宴，二人再没见过，甚至连联系方式都没交换过。
走到地铁站至少要半个小时，李言慕大方上车，她没问傅书庭为何会出现在此，这条路上只有两个地方。
西郊看守所，西郊墓园。
傅书庭问：“会开车吗？”
“会。”李言慕答，“还没来得及换国内的驾照。”
傅书庭同样没问李言慕为什么会在这，因为他知道江云之葬在此处。
路程过半，行程寂寥。
傅书庭说：“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吗？”
“什么？”李言慕不解。
“婚礼还有十天。”傅书庭提醒道：“你对丈夫有什么要求吗？”
一场势力不均的联姻罢了，李言慕没想到傅书庭会这么问，她细想了想，说：“外面的女人不要带回我住的地方，在外你随意。”
她不唤住所为“家”，因为她从来没有过。
她接着说：“我会履行所有夫妻义务。”
也不怪李言慕这种堪称卑微的要求，傅家男人在外名声不好，许家那位千金小姐为此没少折磨他弟弟，现在傅书珩的窘态每周还在某知名视频平台公开处刑。
能在傅书珩心间撒野的人，傅书庭未见过除许知颜以外的第二人。
傅书庭应声同意。
李言慕出于礼貌，问：“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吗？”
傅书庭回答“没有”，继而又说：“做好傅太太吧。”
再见面则是婚礼那日，来参加婚礼的人各怀心思，傅书庭和李言慕都清楚没几个人是目的单纯的真诚道贺，就像他们这场婚姻，掺杂着一切可存在的因素，除了爱情。
但许知颜是。
她特意来备妆间送给李言慕一对钻石耳环，在幸福的人眼中，所有的婚礼都是值得祝贺的，她拥着傅书珩，说着“百年好合”。
她们在此之前素未谋面，李言慕却对许知颜却有种亲切的好感，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表的羡慕。
李言慕换上许知颜送给她的耳环，当是美好的意向也好。
她站在二楼落地窗前，傅书珩和许知颜相拥的身影唤醒她记忆中残存模糊的破碎化片段。
傅书庭走来她身边，追随她的视线向下看，短暂屏息几秒，他抬起手臂说：“时间差不多了。”
李言慕浅浅笑笑，挽上他的手臂。
她说，就算是悲剧，演员也应该尽好本分。
婚礼在流星烛雨，暗潮涌动中完美谢幕，李言慕跟随傅书庭回到他的公寓，面部肌肉终于卸下几分。
梳洗完毕，李言慕在镜前站了片刻，昏黄的射灯轻打在古铜色装饰的镜边，复古的金属反射出淡淡的光泽，她望着自己还算精致的五官，心里想的是傅书庭几天前说的“做好傅太太”。
江云之说过，她的存在犹如罂.粟那般，一旦染指，便会变成无限求欢的瘾君子。
李家这笔投资，不亏。
李言慕换好睡裙，从洗手间出来，傅书庭半靠在床边看文件，她思量几许，拿起另一侧的枕头准备去客房休息。
傅书庭问：“不睡这吗？”
李言慕背身说：“我觉得我睡在这，大家可能都休息不好。”
傅书庭放下手中的文件，低头笑笑，“你不是要履行夫妻义务吗？”
时间静滞，李言慕并非初尝情.事的少女，也没有刻意为谁守着宫阙楼宇，她真丝吊带睡裙的一侧肩带滑落。
她抬手按灭房间的吊灯，留下窗边一盏深红色的地灯，没管那将落未落的睡裙，重新躺回傅书庭身边，倚在枕边。
触手可及的柔软，玫瑰香氛带着献祭般的发丝绕在傅书庭腕间。
李言慕似认命那般，“那……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