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有话,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可是明月出淡定自若骗过村里的小芳,混出万年县的客栈,一到了长安城竟然暗暗紧张了起来——她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能在六合谋生的特长!她能想到的人家六合的古人也想到了,她想不到的人家也拿彘马夔牛之类解决了。
明月出都不用想就能猜到,回家之路漫长,三年五载恐怕没有个结果,万一真的拖了十几年几十年,这就是居家过日子的路子啊!
“我在家乡是搞旅游的,就是那种私人订制,带人吃吃喝喝。这六合我两眼一抹黑,自己都走不明白,带谁?”
“我还会英语,嗯,六合没有英国人,上哪儿用去?”
“我勉强说得上做饭挺好吃,可你看看这是人家长安城有名的酒楼,怎么可能缺厨子!我那点儿手艺别拿来丢人现眼了,麻辣香锅牛油火锅地三鲜锅包肉之类的,先不说人家长安人的口味,就说食材,都是从各国进口而来,我有那个钱折腾么?我有那个手艺扛起来么?”明月出很严肃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没有。”屠博衍很干脆地回答。
“穿越人士唯一的金手指就是比古人多几分见识和常识,可你看看六合,我还要靠你科普,哪来的见识?我连六合的空港都没见过呢!”明月出抓狂。
“你还是比乡野村夫强些。”屠博衍这话并不是要安慰她,但他语气里离奇地流露出一种欣慰,“你不错,没有把嫁人当做出路。”
“嫁人?我怕人看不出来我有问题啊!我带着你洞房花烛啊?!我连在家里都没想过嫁人,还能跑这儿来嫁人?封建社会嫁人岂不是要生娃,咱俩一起生啊?!”明月出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我一普通老百姓,到这儿要是进了大宅门当个什么太太奶奶,遇见宅斗那就是一个死!《红楼梦》国公府什么的,我进去最多就是个厨下的柳娘子,连太太配房都来不了!”
“《红楼梦》是什么?”屠博衍努力岔开话题。
“做账怕也不行,我也不会打算盘啊。”明月出转了十几圈,终于自己把自己劝通了,“算了,想那么多有个屁用。我就先留在这儿好歹能刷个盘子吧!留不下来也学习学习获得点儿信息,以后装六合土著也装得像一点儿。就这么定了!就从刷盘子端菜做起!”
屠博衍无语,这人何止是豁达,这是脑子豁开了一个口子吧!
“你才豁开个口子!要能想出计划我自然想,可这会儿两眼一抹黑,还不如找能做先做着,一也比零强。我没你那么聪明博学,我就只能先迈开步,也许走着走着就有了一条路。”
说着,她端起桌子上的那碗茶,一饮而尽。
“呃?还挺好喝的!”明月出端详着茶碗底部那几根绿芽,“虽然有点土腥味,但青草香气更浓,好像是旅游的时候鞋底踩到的青草根。”
“这就是草根茶,草是曲江采的,名茶草。这是长安穷苦人家最喜欢喝的饮料。”屠博衍这么一说,顿觉明月出其人有点像这茶,有一种野生草本植物旺盛的生命力,与他习惯的那种安逸悠长的生活气氛全然不同。而且这种生命力无关野心,而是一种澎湃的奔向美好的力量,让人想起漫山遍野的春花,开得茂盛,奔放,自得其乐。
“那你可得早些睡,虽西市是午时开业,但晨钟一响店中杂役博士就有事要忙了,厨下只怕忙得更早。”屠博衍提醒。
“所以我这就洗洗睡了,你要是醒得早,千万叫我!”明月出说完,把被子往身上一滚,五分钟不到就睡着了。
屠博衍难得叹了一口气,望向妖气四溢的南市方向,幸好这个丫头神经粗适应力强,要是换一个敏感弱质些的,只怕这漫天的妖气都能让她再死一回。
“愁什么愁,有我在还能饿死你!?”屠博衍语气不满,突然想掐她一把,可他到底是正人君子,嘀咕了两句就沉下心来,开始复习明月出最近教给他的英语。
“welcomehome!iamchinese,iliveinchina……”
“goodmorningoh~~”
悠扬的歌声响起,明月出睁开眼睛,顺手按掉了闹钟,把脸埋回枕头里。
“啊!不对!”
枕头飞出一米,被子掀翻大半,明月出跳到又立刻跳回来,在护士责怪的视线里脸上装怪,内心却狂喜不已:她回来了!!!
“32床,你上午输完液,中午就可以出院了。昨天把你送来的那个人给你垫付的钱,你记得还给人家,这是明细。一会儿你自己找医生开点药,走医保。”护士说完,又去隔壁床查看用药情况,把明月出丢在了一边。
明月出太熟悉这种场景了,她脑子里那个古怪的阴影陪她这么多年,也不是头一次病发,每回都要在医院蹲几天。
“好,您忙着,我先点个外卖!”明月出掏出手机,连下三单,好么,六合清汤寡水的她吃够了!她要吃辣条喝咖啡撸火锅!
那么真实的世界,那么真实的情感,那么真实的死亡与复活,都是一场梦吗?
明月出仰头躺在病床上,这个问题以后有空再说,先吃了别落下。
百香果嘟嘟有着百分百的冰爽和气泡感,惹火掌中宝吃起来又麻又辣又筋道,榛果拿铁馥郁焦香,青瓜味的薯片吃完舌尖还有清爽凉意。明月出在救命恩人的震惊目光里大吃大嚼,还粗暴地挂断了亲舅舅的电话:“对不起,没死,没空。”
“嗐,真不是我没礼貌。是我好几个亲戚等着我死了,分我家的房子。”明月出直言以告,这些年的斗争经验告诉她,如果你不把自己的难处说出来,只能让对方更方便地对你道德绑架。
“以为我不行了才想来看看我,这不,一听我要出院了,立马又没事了。”明月出麻利地收拾好东西,往肩膀上一挎。
明月出的恩公长得白白细细,格子衬衫牛仔裤,眼镜厚发型蓬,据护士说这人打完120以后就没走,一直蹲在明月出身边,怕围观的路人踩到她。
“还好没多少钱,要不然这么大恩情我可咋还。”明月出抽出几张票子递给那位恩公,“谢谢您见义勇为,咱们一起吃顿火锅吧,要不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了。”
鸳鸯锅咕嘟嘟地沸腾,红汤里鸭肠毛肚七上八下,白汤里青菜豆腐漂游旋转,明月出摆出两碗蘸料,一碗蒜泥香油,一碗麻将白糖香菜根,抿一口赠送的茅根水,这味儿怎么那么像那碗草根茶?!
“喂?王姐啊,你定的那个民宿已经抢到了,但是我查了一下天际预报,后面可能有几天下雨,要不然做两手准备吧,下雨天爬山的线路就不太适合了,我建议咱们准备七个一日游的路线,然后灵活搭配,哪天适合就抽一套。”电话一响,明月出立刻从美味佳肴里抽离,一边回话一边飞快地给出个主意,还不忘示意那位恩公多吃点,想吃啥自己夹。
“刚出来就这么忙?”恩公问。
“嗐,打工人嘛。”明月出猛吸一口土豆粉。
恩公话少,明月出倒是叽里呱啦说个没完,从冬天欧洲旅游阴冷潮湿,到夏天去北海道看花比看雪更有意思,越南民宿毛贼多,偏偏老板们总是喜欢在进门地毯下面放钥匙。
“所以有时候一开门和毛贼就对脸了。”明月出说着打开了自己家的门,一瞬间浓浓的廉价香烟味道混着酒嗝酸臭味儿飘了出来,熏得她呛了一个跟头。
啃老表弟正坐在仙女儿最喜欢的大理石餐桌旁吃外卖,舅妈穿着她的高跟鞋,努力扶着门口的垃圾堆怕挨砸,舅舅撒酒疯似地吼了一句:“谁啊!有病啊!”
明月出转头对恩公说:“帮我报警,就说我家进了贼,我挨了打。”说着,脑袋往门框上一磕,眼泪刷刷地掉下来,哭腔拔高十个分贝——“别打了!别打我啊!”
舅妈立刻就急了:“你这个小杂种!又演戏!跟你妈一样贱!”
明月出泪流满面地出拳,重重地给舅妈留了个乌眼青。偏偏她一边打一边还在嘤嘤嘤:“别打我了!别打了!救命啊!”
同一条走廊的邻居们纷纷跑出来,指着一脸愕然的舅妈开始骂:“怎么又是你们这家子?你们是怕这孩子不死咋地?成天来祸祸人!”
“这孩子就出差几天,你们就这么撬门压锁地进来了,还有没有法律?”
“赶紧报警!丫蛋儿,我们给你做证!今天不把这一家瘪犊子送进去,老子就跟他姓!”
明月出转头伏在恩公怀里,哭得我见犹怜。
恩公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明月出的头发,声音温柔清澈:“难为你了。”
明月出只顾着偷瞄舅舅一家被围攻,根本没注意恩公的反应,她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怀抱特别温暖熟悉,带着一股山间远足时沾在身上的露水和青草气息。她记得这种感觉,那回好像是高中时期的春游,大巴车开了那么远,他们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流行歌曲,光是周杰伦那首《七里香》就唱了四遍,自己就在那麻雀和秋刀鱼的词句里稀里糊涂地睡着,头发丝儿顺着窗户吹出一缕,再拽回来的时候已经满是原野香气。
春花灿烂之中,一个念头在思绪那头招手——刚才那位恩公,声音语气好像屠大神啊!
“所以你如果回不去,你的房子就便宜了那个泼妇?!”屠博衍愤愤不平。
明月出噗嗤一笑,梳着头发:“我那不是做梦嘛!梦里就回到过去一下下。这种事情一回两回就够长记性了。家里我早就换了高级锁,还跟邻居们打了照顾,现在就是我一出差就是半个月,他们也根本进不来!就算我留在这里一辈子回不去,我也有合法公证过的遗嘱,捐给公益,跟他们毫无关系。”
“我不是——罢了,你不熟六合,先以稳妥为上,搜集信息交给我。”屠博衍斩钉截铁,“你只管四处走走,多听多看便是,早日适应六合,于你只有好处。”
明月出拍拍心口:“别怕别怕,我也遭过社会毒打,不会激进强求的,心机吃不了热豆腐嘛。好了!清早起床拥抱太阳!满满正能量!我要去刷盘子了!”
说完,明月出便开门出屋,朝着厨房跑了过去。
晨光之下,戚家酒楼的屋檐染了一层明黄,整个长安仿佛都被点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