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婉婉死了,事情没有变得更简单,反而愈加复杂。
大郎和五郎作为戚家酒楼的代表,亲自带着郑婉婉的丫鬟去衙门里作证,顺便打着李仙踪的金字招牌套了点儿消息回来。
仵作验尸结果表明,郑婉婉当时正在沐浴,凶手突然闯入一剑封喉,伤口直割气管斩断大血管,溅出一道漂亮的血色虹弧。由此可见凶手没半点儿登徒子之心,完全是为了尽快结束任务,而后凶手又用郑婉婉之死威胁那丫鬟,让她到戚家酒楼说个分明,这说明凶手对戚家酒楼这边也颇为熟悉。
明月出一听这麻辣身手,差点被半只芽菜馎饦呛住,她立刻便想到了那天后院里的病娇苍云海。说来也怪,苍云海明明是救了她和屠博衍这个同体组合的,偏偏一想起他来明月出只有一身寒意,谢意反而躲在战栗之后。
短短几天,几个本不起眼的“不告而别”案就变成了拐骗人口和命案。也不知酒楼里哪个欠爆炒的大嘴巴把这些事情说了出去,一时间酒楼客人锐减,从前每天都露面的几位熟客全都找了借口不来了。
今日快到西市闭市,大堂经理二郎见无客再来,索性要关门打烊,就在此时一串轻快的脚步由远及近,一位戴着幂离的女子带着个一脸稚气的小丫鬟迈进门来,语气端肃:“敢问戚大娘子可在?”
二郎一听,立刻抓住明月出:“去账房喊你柔姐,再喊来大郎,让十一郎做一道美人鱼,你听听这不掺水的官腔,这是宫里来人了。”
明月出听命行事,又端了茶水跟着二郎到雅间伺候。
雅间里那女子摘了幂离,顿时美貌倾泻而出,夕阳光韵里她肤光胜雪,脸若银盘,皎皎似天空寒月。尤其对比带着几分火辣痞气的戚思柔,更显得有一种端庄大气的美,天生一股推出去当皇后也不差事儿的劲头。
明月出顿时明白为什么屠博衍对她的模样没有什么兴趣,和人家戚思柔啊这位宫中美人啊一比,明月出就是朵小花,单论五官只怕都要输给郑婉婉,只能沦落到压常梳儿一头。
“你大可不必妄自菲薄。”屠博衍拦住明月出刚冒头的自卑。
“大神我就知道你是向着我的!”明月出感动。
“至少你胸有文墨见识,比那恶俗的郑婉婉要强许多。”屠博衍又道。
“我谢谢你啊!敢情我是靠点儿气质获胜的。”明月出说是这么说,但自信总归是被屠博衍扶起来了,连忙收拾了托盘,转身要走。
那宫中美人与戚思柔换了半礼,见状微微一笑:“今日确是有事来请托戚大娘子。大娘子不必避讳,些许内情也要向这位明娘子请教一二。”
明月出停了脚,乖乖地站在戚思柔身后,表情姿态位置努力和那宫女子的小丫鬟镜像对称。
一阵塑料姐妹花般的寒暄之后,十一郎端着点心果子上来,对那宫女子笑:“司言,这是您最喜欢的美人鱼。”
明月出瞄着小小瓷碟里的小点心,那层层叠叠紫色花瓣环着几朵真正的桂花做蕊,正像是明月出从前见过的名为无尽夏的绣球花,只是这点心的颜色不是蓝紫色,而是非常浅淡的香芋色,闻起来也有一股甜甜软软的芋头香。
哦!原来不是美人鱼,是美人芋啊!明月出恍然大悟。
“你一会儿小心说话。这种点心也是宫内传出来的,而司言是内宫女官的职位。”屠博衍提醒她。
明月出立刻又恢复低眉顺眼,把自己当成是戚思柔身后的遮阳扇子。
眼看着那司言女官端庄优雅地吃了三分之一的美人芋又喝了一盏茶,戚思柔这才开口对那宫女子道:“薛司言也知我这个脾气,我就开门见山了,这次是为了那些失踪案还是为了那单拐骗杀人案?”
哪怕提及杀人案,薛司言花容月貌的脸上没有半分波澜,依旧是微微含笑,只是也不再兜圈子,直言道:“两者皆有。原本的失踪案是与我无关,仙宗子与你们介入,于我而言也只是乐见其成。哪怕长安城如今失踪案甚多,可既然死不见尸,便不会当成命案——直到库页蛮儿和郑婉婉两人。实不相瞒,我与郑举举相交甚笃,她时常为我分说宫外情景,如今她假母培养的郑婉婉死了,我实不能袖手旁观。”
说罢,薛司言又转向明月出:“那日宝货店里情状,还请明娘子为我细细说来。”
明月出只得又讲了一遍。
薛司言动了动几根手指,似是默记着这些内容,片刻后她又问戚思柔:“明娘子如今可算你的人?”
戚思柔好像牙疼似地咧了咧嘴:“司言要是想找麻烦,她是我的人;司言要是想拿她当诱饵,她就不是我的人。再说,我觉得那些蒙面歹人没那般蠢,知道月娘是个硬骨头,还要来再啃第二回。”
薛司言笑得有几分高深莫测:“这谁知道呢,也许人家专好这一口。”
接下来两个不简单的女人又开始你来我往,含沙射影,最终戚思柔还是保证会向薛司言提供一切内容,积极配合。而明月出这样的简单女人,也理所当然被薛司言忽悠,答应如有需要,在宫中提供保护的情况下,努力试试引鱼上钩。
送走薛司言,戚思柔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叉着腰把所有的郎都集合到一处,加上明月出,十来个人坐下来好好聊聊。
“月娘,我不得不提醒你,刚才那个娘们是宫中司言,品级仅次于六尚的尚宫,还是天后身边的红人。我们与她讨价还价,余地不多。”戚思柔直言相告。
明月出差点要鼓掌佩服:“既然知道不能不听话,柔姐还能虎口拔牙拽出点儿东西回来,也是不容易了!”
戚思柔伸手掐了明月出一把:“没良心的,还不是为了你!就算把你卖了当诱饵,也得名正言顺,保你全须全尾的回来!”
说完,戚家酒楼的女老板又娥眉一竖,扫过几个郎:“你们给我好好回想,到底在什么见鬼的地方讨论过这些破事?我倒想看看薛宝钗的眼线都铺到了什么地方!”
明月出一口茶没憋住:“什么?!薛宝钗?!”
戚思柔呲牙:“可不就是这个狠娘们!薛家的男人不中用,女人却可怕得紧!这个薛宝钗回回来找我,回回都要坑我!”
“等会儿,柔姐,我捋一下。薛宝钗就是薛司言,也就是万年县那个倒霉县尉的亲戚,她的眼线就是天后的眼线。”明月出一抖,天后就是武则天啊!武则天带着女官薛宝钗和上官婉儿!这是多么无敌的组合!柔姐快点抱大腿!“姐,根据我这些年走南闯北的小经验,咱们得站在薛宝钗和天后这边,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戚思柔有点不信:“太子又不是天后亲子——”
明月出十分坚定:“可天后一定是最后的赢家。”
大郎也十分同意:“天后遍洒眼线,又笼络一众贵妇,加之有薛司言这样的女官辅佐,手段心机可见一斑。如今时机正好,天后需要民间眼线,大娘子……咱们需要靠山。等到分出输赢再站队,就太迟了。”
戚思柔嘶嘶哈哈抽着气,片刻之后一拍大腿:“得!那就看在咱们也是靠天后发了家的份上,就站了这队吧!”
明月出松了一口气,继续认真思考到底是谁走露风声,把琐碎事情传到了薛宝钗的耳朵里。
屠博衍略一沉思,声音拔地而起:“那鱼片老妇!”
明月出不用他多解释,立刻就认同他的观点,他们几次讨论案情都是赶着早餐时间。有多少消息出口,有多少碗芽菜馎饦下肚。
戚思柔满意地拍了拍明月出的脸蛋:“好家伙,真是人不可貌相,瞧你长得憨憨的,脑子转得快啊!”
大郎深深地看了明月出一眼:“的确。”
或许戚家酒楼在接受天后赐字的时候起,也成了天后的消息来源,天后要将长安城里的千丝万缕都握在手心,才能把朝臣权贵都当做提线木偶。
“那么天后过问人口失踪案,是想要抓住谁的把柄?还是单纯的收集信息呢?”大郎又问戚思柔,“前者,我们无能为力,后者,我们尽力而为。”
“这件事情越来越复杂,我虽然是挺想留下,但大神你的顾虑也很对,实在不行咱们就走。”明月出一边说一边用丝瓜瓤搓着后背。这躯壳也不知道是因为年纪轻还是因为被屠博衍驾驶过,格外的柔韧,明月出单手可以用丝瓜瓤搓完整个后背,再抹上澡豆,舒爽!
于是屠博衍就格外不舒爽,他最恨的就是洗澡的时候,因此听了明月出的话也不爱回答,反而刺她:“你,躲雨遇见死人,住店住出命案,投奔个酒楼刷碗筷都能卷入失踪案,逛个宝货店逛出两死一伤,我以为你无须过虑,便是离开戚家酒楼与失踪案,也有薛家客栈与杀人案,又有何区别?”
明月出做冥思苦想状,脑洞里和屠博衍回忆这些日子的前情提要,她除了屠博衍,有瓜葛的活人也就那么几个:那个差点死了的狠人病娇苍云海,给杏花村静了音的厉害非人类香九郎、怀胎三年的小芳一家子,再就是李仙踪和戚家酒楼。
“果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明月出搓完后背搓前胸,“尤其是那个苍云海,一言不合就杀人,真不知道是敌是友。”
“所以,你以为是那苍云海易容而来,杀那蒙面人救你,这一段不难理解,可他为何要杀郑婉婉?他又不曾与大郎等人同行,那贱妇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如何推断得出?”屠博衍问。
“有没有可能他一直跟踪我伺机报恩,偷听了我们所有的谈话?”明月出假设。
屠博衍简直要笑:“你以为他是谛听?那苍云海是人,便有一身绝世武功,也没有本事隔着几道墙还能听得清楚。再说,若他真的藏在周围,便是我在你脑洞住久了变得迟钝觉察不出,那个四郎也不会一无所觉的。”
“四郎能比蹲在我脑洞里的你厉害?”明月出好奇,不过想来也是,再怎么说四郎是坐在驾驶席开宝马,而屠博衍不管是开惯了玛莎拉蒂还是兰博基尼,他现在坐的是副驾驶席,而且她明月出全部家当堆在一起,最多也就是个奥迪q3。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屠博衍不悦。
明月出简明扼要地解释:“我是说人家四郎虽然只是吃红焖羊肉,但人家牙口好胃口就好,而你哪怕吃惯了羊方藏鱼,可惜现在牙疼,品鉴实力自然不如四郎那么足。”
提到羊方藏鱼这道中原第一名菜,屠博衍突然福至心灵:“若此事是两人所为呢?此前救你之人出手狠辣,态度嚣张,自然是苍云海;而杀死郑婉婉之人另有目的,那一番下手动作却是羊方藏鱼,只为了掩人耳目。”
“比如,杀人灭口?”明月出一想到郑婉婉是洗澡的时候死的,立刻不想再洗了,她熟练地扬起头擦干身子换好衣服,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屠大神,有了丝瓜瓤,这一套下来你没看到也没摸到,不必担心占我便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