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鲨出自远海,身如蛟龙,实为恶鲨,白皮黑肌,无惧极深的阴寒海底,一年之中唯有春末开海那一段日子,鲛鲨会游出它的王国,掀翻渔船,捕食渔人,只有吞吃渔人的母鲛鲨才能产下后代,也唯有体型硕大的母鲛鲨皮才能制成寒气不侵,烈火不烧,无惧冰寒与灼烧的护甲神衣。这门制衣之法掌握在雕题国女子手中,母女之间代代相传,从不为外人知晓,因此每年成衣有限,流入晋国也只有少数门阀世家购置得起。这一条从雕题国岛屿到晋国的线路一直握在陈家手中,也只有陈家掌家人才知道建康城究竟有谁家买过鲛鲨衣,又能去哪里买到鲛鲨衣。
“雕题国去岁大寒,未产一件鲛鲨衣,因此从去年仲夏便没有存货,若要求鲛鲨衣,大约只能去各大家族里盗取。”陈四娘解释道,“我家那一件是我家祖父买来当做奇珍收藏的,仅此一件。”
“那我去。”四郎斩钉截铁。
“也好,你们俩潜入王家,若是不好了,给我个暗号,我在外面给老儿们添点儿乱子,岂不是里应外合,狼狈为奸?”苍云海眼珠一转,想出个鬼主意。
此事议定,三人分头行事,李仙踪穿了寻常的洑水皮衣,四郎换上偷来的鲛鲨衣,两人由黄嫂子带着绕到了城外秦淮河段,寻到那处通道游了进去。
那处管道其实比黄嫂子所知还粗一些,因冬季水线不高,只有半管水,且越往前游水温越高,等两人潜入荷池时,抬头见水面荷花绽放,必定是用地龙加热池底,才引得荷花在冬日盛开,应着春节做百花绽放。
两人一出水便觉不对,尽管因王家事,王家少了许多人,但既然私兵入城,王家就应该严阵以待,谁知李仙踪准备好的法阵还未落下,便发现这处花园里没有半个仆役,只有池边小亭之中一人乌发素衣等在其上。
“李天人请放心,是我施展了幻术,让黄嫂子以为是她自己知晓那条通路的。”王十六娘行了一礼,“我与十一郎恭候大驾多时,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若我早知道宫中有变,我便在灯市那日直接寻了天人了。”
“你寻了我,我却也未必全信,便是信了,也无实证,终究还是要亲来王家一趟。”李仙踪一笑,“还是十六娘子的办法妥当。”
“只要天人记得你我的约定便好。”王十六娘嫣然一笑,引着李仙踪和四郎往前走,“你让我借刀杀人,我便帮你翻出真相,而十一郎永远不知,高坐于暂新的王家家族宝座上,岂不更好。”
“所换金砖之处,一十有二,这十二处都是宅子里颇为重要的院子屋子,十一郎的住处就是其中一间。如今出事那处有人把守,但十一郎的屋子我是做得主的,十一郎也应允了,只不过我俩不知如何施为,怕碰坏了什么。”王十六娘将李仙踪与四郎带进了王十一郎的院子。王十一郎的大丫鬟杏湖亲自关门上锁,坐在外间几子上把守。
王十一郎的卧房是一套三间,最里面一间是真正的卧室,与寻常贵族布置得相仿,中间那间最扩大,里面安置着高床大架,一看那嵌贝手艺便知是原道从朱明运来的家具,而外面那间窄些的则放了些文具,是随手看书写字的地方。
“我自七岁起住在这里,那些年一直睡着里间,金砖铺地以后,我与十六娘不知为何,都不喜那金砖气味,便买了这个放在这里,平时胡乱一睡罢了。”王十一郎看着脸色苍白,应当是身体还没有好。
“为何这两间不铺?”李仙踪问。
“祖父说金砖亦有风水相学,这两间不对,铺不得。”王十一郎如实回答。
“若这金砖下面有异——”李仙踪看着王十一郎。
王十一郎毫不犹豫:“若果真是那般戕害人命,惨无人道的邪法,我必定亲身作证,以此屋为凭,还天下一个道理。”
“好。”李仙踪想起连公公那道掌风之准之重,提气效仿,一掌空击,比平时带起风刃少了许多,但一力如拳直接捣入地面,将金砖打出一个深洞来。
从洞里飞出的碎石渣土扬了一地,单凭地上这些便能判定,李仙踪所料不差,王家事果然祸起鬼神盛宴,而铺金砖埋下骸骨尸首,便是这一场鬼神盛宴的一步。
“啊!”王十六娘指着一段白骨,那大概是指骨,上面还戴着一个漂亮的玛瑙戒指,“杏湖!你快来!这,这是杏潭——”
杏湖缓步莲移,满脸纳罕:“十六娘子怎地突然提起杏潭?”
李仙踪看着这位仪态容貌堪比世家贵女的大丫鬟,轻叹一声。
杏湖顺着王十六娘所指看去,身子一抖,半晌没有说话,只是捂着嘴点点头,眼中涌出泪水来,可还没等别人说什么,她便先撑不住嗷呜一声吐了出来,鼻涕眼泪混在脸上,呜呜咽咽:“真的,真的是她的……”
“那是她的爱人。”王十六娘红着眼眶别过头去。
“既如此,李天人该如何做,便如何做吧。”王十一郎捂着嘴咳了两声,“十一无惧被逐出家族,但求无愧于心。”
李仙踪瞥见他指缝里渗出的血痕,对王十六娘开口:“他被法阵重伤撑不过一年,大约只有金玉却死丹救得。若王家没有这等秘药,你再来寻我,我帮你想想法子。”
“多谢天人!”王十六娘双膝落地,这一跪真情实意,没了之前那种有借有还的底气。
李仙踪又叹了一口气:“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必如此。今晚我取证之后自会料理,有我的法器与这些物证,想来也不必二位做人证,二位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往后在王家的路怎么走。逐出家门固然傲骨铮铮,但若能将王家引向正途,为天下多做些好事,岂不更好?”
“如此甚好。”陈太后看过时珍贝母里的境况,又看了看那段指骨和那些物证,“想来天人也明白,用这些证死王家老儿,是痴人说梦。”
“我与天后娘娘利同,若娘娘能以此挣得王家势力,放了无辜之人,我便再无请求。”李仙踪恭敬地说道。
陈太后微微一笑:“哀家得势,便不会容得有只黑手在哀家身旁,更不会容那些门阀贵族如此嚣张,天人明知哀家性子,又何必趣哀家呢?哀家为了自己的志向,怎敢不放你的心上人。”
看着李仙踪面色微红,似有窘态,陈太后笑得更愉快:“几次见你与那美人一同出现,出双入对,只是哀家劝你,美人如冰山,似乎对你并无情谊啊。”
李仙踪心中微疑,略一回想,无语至极。
陈太后分明就是搞错了,以为他和明月出一起探案取证,便是一对。
不,更荒谬的是,这几次甚至都不是明月出本人,而是屠博衍上身啊!
不过李仙踪也不便过多解释,只得硬着头皮听陈太后取消他几句,又唤来连公公,对比建康城的地图,标注着邪阵所在,又掐算年份时辰,几番比对套用核算,核对已经记录下来的那些图谱和功能。
这份工作琐碎冗长,三人屏退宫人算到晚饭时还未有头绪。
陈太后虽然心机深沉,志向远大,但养尊处优惯了,熬不住一丁点儿委屈,让连公公去唤了爱吃的小席,又趁着李仙踪还在计算时,与他讨价还价,想要掏出更多消息:“……天人可知,不管是何人做下鬼神盛宴,害了陛下与魁首,受益者都绝不止那幕后黑手,依哀家看除了哀家,还有两边的贵族,隔壁的邻居,都想着借力打力,淘一杯好处。一国势力彼此内耗到这等地步,国还未亡,简直是走了大运!”
“娘娘意欲如何?”李仙踪看似随意地问。
“若是陛下一直这般,哀家也只能另想法子,还好哀家留有后手。天人不必担心,那都是哀家的晋国子民,哀家的田地,哀家的国祚,哀家不会像那些昏君一样,做伤害国本,祸害百姓的蠢事。哀家巴不得国泰民安,人口再翻一翻呢。”陈太后撇撇嘴,做出一副委屈相,偏生她这样做起来甚美,就算是没了念想的连公公都一时脸热低下头去。
可惜李仙踪不是寻常人,亦不被美色打动,饶是一心三用,伸手拿了吃食,这边回着陈太后的话,那边问着连公公位置,笔下还算着图谱的模式,依旧不露破绽,不仅没被绕进去,反而逼得陈太后不得不表白志向,换取他的放心。
“怎么好大男儿,一点儿念想都没有,一心为民为公,真的白长这模样!”陈太后嗔怪道。
“惹娘娘不悦,是我的不对。”李仙踪的回答还是这么不痛不痒,笑容也依旧非常官方。
宫外司马家、王家、白马山庄三方势力拉扯,宫内亦有陈太后、李仙踪和王家三股势力进退,陈太后也熬得累极了,见占不到什么便宜,索性直来直往,开口让李仙踪牵线搭桥:“久闻非人贝家二娘子——”
话音未落,连公公的大徒弟快步走进来禀告:“启禀娘娘,陛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