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从那人间地狱般的图景里脱身而出,哪怕不知法阵另一头是什么地方,七楼主也愿意冒险——真刀真枪地与敌人大战一场,总好过看着那些备受折磨,噩梦缠身。
然而即便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七楼主也万万没有想到地狱一角的转星阵传出来是这样的景象:
这是一处造景景致奢侈的庭院,院子不大,但螺蛳壳里做道场,也作出了移步换景的山水楼阁,院子当中修着一个兰花形状的泉池,池中热气袅袅,显然是接了天然温泉。七楼主就是哗啦一声从这温泉池子里钻出来的。
一踏出泉池,七楼主立刻运功烘气周身,又对身后的二连子打了一个手势。二连子连忙有样学样,只是他的功力不如非人出身的七楼主,因此只怕气力集中在基础,先烘干了头脚,再救脖子心口肚子腰肢。
两人悄声无息地藏在树影子里拾掇妥当,二连子又抬掌起风,吹动温泉池子波澜涌动,将两人落在池水里的衣絮树叶等杂物清理出去,以免被人看出有人从池水里钻了出来。
这样一番折腾虽然紧张,却也不过是半刻钟的功夫,两人再三确认这院子里没留下什么痕迹,这才轻巧地探出墙头,接连几次互相掩护翻到了一个有热乎人气的院子里。
那院子挨着夹道,位子颇偏僻,趟房除了最右边一间都空着,七楼主无论怎么看都只能看见一家子庄户,听他们絮絮说的话,应该是看守这个温泉庄子的下人。
二连子对七楼主做了一个手势,转身离开,片刻之后又转了回来,等着七楼主再去复验。
两人这样一来一回,确认这庄子里只有这么一户一家子七人,都是看守庄子的庄户。七楼主在墙头做了个记号,和二连子退出这温泉庄子,一路沿着后山往下溜,绕到另外几个庄子那边,这才换了方向上了官道。
“不知刚才那庄子与白马山庄有什么联系,但我们还是再多走一段,免得打草惊蛇吧。”七楼主终于开口。
几波人马在白马山庄再度汇合,大郎二郎亲自赶来,十二楼主也带来了五楼主,连公公手下亦有人加入,几波势力拧成一股再探地宫,试图搬出实物证据,并且将余下的邪物与妖鬼毁掉。谁知这一次不知是惊动了原本的防御型法阵,还是大家的手脚太重了,地宫竟然塌了方,这一塌又露出不少暗道密室,里面都安置了炼妖炉或者藏着妖鬼兵。
“哇,你们是没看到,我的妈啊!”五楼主手足舞蹈地形容,“整个山都挖空了,和红叶山连成一片!也就是红叶山出事以后暂停了,若不然就这么几个月的功夫,就能再做一批百余人的妖鬼兵!当初送到长安城那一批折损在你们手里,人家没当回事是有原因的!这些炼妖炉若真的一起运作,夺取天下也不能没可能!”
“十二楼主还好么。”明月出有些担心,她可清清楚楚地记得七楼主跑来求助李仙踪时那副天塌下来的模样。
五楼主噗嗤一笑:“别看我七姐平时算个人物,扯上十二哥就疯了。十二哥其实看着吓人,其实都是皮外伤,只不过要是不好好养着会破相。他拦那一下是够吓人的,但他实力摆在那里,不会那么容易就完蛋的,倒是我七姐一个女郎,皮外伤要好好养着,不能再出来折腾了。”五楼主一边说,一边为明月出和大郎引路,“你们看几眼就回去吧,别耽误他们俩腻歪。”
心疼归心疼,腻歪归腻歪,十二楼办事不含糊,哪怕十二楼主这个大头目趴窝不能出门,消息依然按照计划润物细无声地散了出去,不到半月,街头巷尾都开始议论起这件事情来,笼罩在建康城民众头顶那令人发指的婴孩命案乌云有了来处,人心也落到了实处。年后因为物价飞涨引起的人心惶惶,似乎又因为宫中的效率,贝家的强横而安稳下来,寻常百姓不过就等着贝家等非人豪族接手白马山庄,彻底清扫了污秽,而后便能迎来崭新的春天。
“尽管李唐施压,北市香家贵重绸缎等物也不再流入,但这些奢侈品于百姓生活无干,只要安下人心不要囤炒米粮,便可慢慢过渡,静候宫中手段。”李仙踪对此还算乐观。
“听闻香家人来了建康与贝家谈判,不知又要如何瓜分,贝二娘子偷偷把陈四娘子请去参赞了。”戚思柔没了生意无比轻松,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而后就出门找养伤的七楼主与十二楼主凑趣,李仙踪到底去了哪里,帮了谁,她都是从七楼主这边听到的。
“就是凑不上嘛,我起床的时候他早就出门了,等我睡了他又刚回来,不过前两天我听他提了一句,宫里一切都还稳当,陈太后手里可不仅仅只有一群太监,还有宋王和刘家军,这样就连侍卫也是她的势力。司马儿想要折腾点儿事情,令下无人应啊。”
几个知道内情之人虽然不会把这么耸人听闻的事情往外穿,但内部议论议论还是有的,司马德宗的躯壳加上白马儿的灵魂,可不就是司马儿,哪怕不当心带出一两句来也没有人听得懂。
“据说香家那位香九郎全面收束了晋国的生意,司马儿原本想借着这条线把架子打起来,人家香九郎可不给你这个面子。”七楼主靠在迎枕上吃瓜子,“白马儿白魁首这算是个身份,司马儿可只是个白痴皇帝,谁人理会呢。”
“若他有五年做起水磨工夫,也许还有点希望吧。”戚思柔托腮。
“别说李天人,就陈太后也不会让他在宫里横行五年啊!”明月出看得透。
三个女郎围着一盘子松枝熏的瓜子,吃着桃酥,喝着一壶清国来的明前龙井,瓜子松香满口,桃酥酥脆甜蜜,两个夺人味道更衬托出明前龙井的茶香凛冽,大有交相辉映的味觉体验。
正吃着五楼主兴兴头头地跑进来:“十二哥把谢家那位韩清客弄回来了,王家的猫妖也来了,你们要不要过来看看热闹?”
这等热闹自然是要凑的,就算明月出不想去,屠博衍也会主动上线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搅和得建康成了这般模样,然而一看之下屠博衍就知道不对:要么是抓错人了,要么是另有内情,但此时此刻坐在他们眼前有些古板的书生,绝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我已经问过,他身世的前半截与韩丙庚完全相同,但他并未去过长安。”十二楼主温声解释,“以我来看,此人实在是个普通人,没有半点神异之处,所谓身有香味,也是因为他的鼻子有顽疾,日夜戴着一个药包,还怕人知晓——不过这反而让我觉得奇怪了。”
“此话怎讲?”七楼主看了一眼十二楼主。
十二楼主沉吟一下,摇了摇头:“只怕这一次我们中了计。这位韩三郎身世细节户籍与我们最初查到的韩丙庚完全吻合,只是在长安城出了不同,这是其一;其二是韩三郎原本在谢家做得辛苦,连三等账房都没做来,直到有一天他做了个不记得的梦,醒来以后突然习得一手好绝字体,这才得了谢家青睐,这是其二。其三便是韩郎君身有异香,这是最明确最稀有的标记,我们查的时候也走了好几次岔路。”
“若是用这种误导,或者准备好几个替罪羊,也不稀奇。”屠博衍的脑子转得快,“尤其你们也说,这一副身世里有几次时间断了档。”
“你是说这一套的身世都是有人故意拼起来透给我们,然后利用这位韩三郎支开我们的视线?”七楼主面色一凝,“是我——”
“不是你的疏忽,任凭谁去查,也不可能未卜先知,知道韩三郎还被人托了遇了神仙。”十二楼主柔声道,“既然是托梦,我们也有法子查出痕迹来,我让老六去请李天人,今晚准备入梦。”
这一回戚思柔没走,坐在一旁和七楼主等着入梦三人组出来,谁料还没吃完两把瓜子,十二楼主就先睁了眼睛,一脸失望,借着李仙踪也面色沉肃地醒来,两人留下明月出,双双起身出去了。
“别看我,我说还不行吗!”明月出觉得两位姐姐的视线灼热,好像她就是一盘向日葵结了大瓜子,“……总之这位韩三郎梦里的情景有点像白马儿那场梦,前头有点迷离有点乱,李天人和,咳咳,和我猜测,这种记忆被剥离梦境的迷离感,是因为这个人的躯壳曾经被别的灵魂侵占。也就是说韩三郎其实不见得是托梦,很可能是别人用他的躯壳做了坏事。”
“所以我们人还是没找错?”戚思柔好奇。
“只能说,这是找到了一个。”明月出也觉得十分麻烦,“李天人说,若是真正的韩丙庚有这种附身之能,可以换身皮肉如换身衣裳,那么他换了五七八个拼凑出一个韩丙庚的人设来,我们是很难把其它的躯壳找齐的。”
“那怎么办?!”戚思柔拍案而起,敢情他们忙活了大半年,遭了不少罪,白了好几个头发,就落得被人摆了一道?!让那荒村惨案的凶手脱逃了?!
“总之,挖出来一个是一个。”七楼主习惯于这种零碎消息和没头没尾的片段,“只要此人还想动作,总有一天要露出尾巴来的。此人真身极其危险,我会让十二哥多分一些人手给我,我就专注查这条线。不是说有异香么,月娘,把四喜借给我几天。”
然而他们忙活一夜,翌日迎来的并不是另一个躯壳的消息,而是一枚炸弹:
庾家、王家等世家与白马山庄勾结,试图壮大豪门世家的力量,压制宫中与军中的势力,将晋国捏在门阀世家手里,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们低估了白马山庄和那些邪法的力量,反被白马山庄利用,导致自家子侄也成为邪法的牺牲品。如今王家新一代除了重伤未愈的王十一郎以外悉数丧命,庾家新生代更是在荒唐之中魂归黄泉,其余各大世家亦有与白马山庄的暗中勾连,一桩桩一件件有头有尾有证据,真实程度简直就像是有人亲身经历再宣告出来一般。
“这是司马儿发现自己做了皇帝也没个屁用,狗急跳墙了,想要通过打击世家来稳固他自己的地位,这个刚愎自用的蠢物!”屠博衍难得骂了脏话,晋国几股势力的平衡如齿轮交错,运转多年,如今白马山庄一折,已经跌了一块,若是门阀世家再倒塌,李唐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晋国人族内忧外患,一场几可灭国的大战乱就在眼前!
“到了这个地步,事情已经脱离控制,我们所能做的不多了。”李仙踪难得露出颓然神色,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许现在是你们该离开晋国的时候了。”
“那你呢?”戚思柔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