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戚思柔挑眉,盯着李仙踪的脸。
李仙踪被戚思柔盯得禁不住,伸手揉了揉脸,打起精神来解释:“阿柔,一旦晋国大乱,便是战乱,哪怕是我师父出山,面对千军万马也无能为力。你也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趁着战争未起快些脱身,好过白白陷在这里。”
“那你呢?”戚思柔还是这句话。
“我还要试着再想想办法,虽然我现在想不出。”李仙踪低下头,有些焦躁不安,“战争绝非一人之力能够左右的……”
“都闭嘴听我说。”戚思柔抬手示意大家都冷静一点,“弹压内乱,抵御外患,这是晋国的当权者该做的事情,他们要享用这片土地,这些富贵,就必须要负这个责任。再者,江山社稷,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能左右的,即便是你这样的天之骄子,近乎仙人,你也就是给人家出出主意,合作两把,至此陈太后与非人贵族能听你的建议,无非是你说的做的对他们有利。你们是利同,不是志同道合,要不然陈太后明知道现在这个司马德宗有问题,为什么忍着没吭声?她是害怕皇族一倒,生灵涂炭?狗屁!她是担心局势更乱,人族式微,被非人趁虚而入,回头要耽误她的野心,害她向贝二娘子低头讨生活罢了!你想劝她和非人握手言和?你还不如劝他们一起瓜分好大饼。你再多说,你也是李唐生人,现在李唐陈兵边境,说多了人家会信?
李仙踪张张嘴要反驳,对上戚思柔的视线,不知怎地眼睛一酸,莫名生出几分陌生的委屈情绪来。
戚思柔横了他一眼,收回自己就快飞到人家头顶的手,语气平和了些:“而且就算战争是一群人玩的,我们几个人玩不动,那也不代表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啊。独虎能咬象,蚁多咬死象,我们至少可以做一件蚂蚁事,好好想想呗。”
明月出看着有点被戚思柔吓着呆坐在那里的李仙踪,和说得慷慨激昂叉腰踩着凳子的戚思柔,瞬间想到虎妈训斥好大儿的设定。
哎,李仙踪无所不能太久,导致她都有点忘了,他也不过是刚出师的少年郎,双十年华,一腔激情热血,要达则接济天下。
“不,我们还能做一件事情。”屠博衍说道,“我们可以把所有的证据准备好,让天下人都知道司马德宗已死,白马儿谋权篡位。”
“那样皇族宗室的声望势力又要再跌一成,能有什么用呢?”明月出不解,“晋国人与非人的平衡总归是要打破了啊。”
“你是镜醒者。”屠博衍提醒,“王权富贵如浮云,皇位更迭,你学历史的时候见得多了吧,司马家倒了,难道就没有别人了吗?”
“我是镜醒者——对啊!这段历史在我的故乡,是有一股新的势力出现的。”明月出一拍脑门,“嗐,别的不说,姓司马的不行,换个姓刘的嘛!宋齐梁陈!我怎么着也有点儿镜醒者的优势啊!老铁,你可以的。”
“你总以为镜醒者在六合生存艰难,预设困难悲观,实则不必。镜醒者的优势是我都比不上的。”屠博衍诚恳地说。
明月出嗯了一声,忽而发现屠博衍自从来了建康,真的不怎么刺她了。不过眼下也不是琢磨自己那些心事的时候,明月出沾了一下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宋字,“老李,哦不对,李天人,你看宋王怎么样。”
“宋王?”李仙踪还是没有转过神来。
“你们六合土著,自然觉得我说的是大反叛的话,但一个腐朽的皇族跌下去,会有另一个接上来。晋国宋王有能力接管这个烂摊子,他手里还有兵权,凭着他的刘家军为何不能稳住建康?他不是也和陈太后站在一处么,想来也未必没有想法吧。”明月出说的是东晋结束以后宋齐梁陈的历史。
“只是陈太后未必配合,这一招等于扼杀了她垂帘听政的野心。”李仙踪思忖道。
“你可以告诉她,她扶植刘裕之后不用等太久,因为这位新出锅的皇帝活不长。”明月出今天才觉得作为镜醒者,她还真的是有一点点优势的。
“我会与陈太后说说,但我要先想想,不知六殿下可否现身,我想和你们俩一起谈谈。”李仙踪莞尔,“其实若论势力,我们有你这位镜醒者和六殿下,还有大娘子与大郎,势力也不容小觑了。”
戚思柔不知怎么面皮儿一红,呸了一声。
王庾两家的命案及其幕后勾连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几天的功夫便六国皆知,连距离最远的清国邸报都有了全幅报道。十二楼在宫中的线人亦传出太后与皇帝争执,似乎很不同意他的做法。倒是民间因此得知皇帝竟然病好了,还能据理力争揭破世家贵族的黑幕,顿时一边倒地称赞起司马德宗来,人心浮动的建康城随便舀一勺消息,都是个乱字。
陈四娘听了七楼主的话,一声叹息:“世家把控多年的盐线被非人夺去,城里盐水鸭的价格都涨了,不知皇帝陛下有没有想好,这要如何了局。”
盐铁米粮素来是国家命脉,晋国盐线不仅是晋人餐桌咸淡,能否吃到盐水鸭的问题,也是一条成熟的货运线路,此番非人趁火打劫不仅控制了盐价,连这条线的买路钱和物资流通也一并捏在手里。连贝家都疑问:“司马德宗莫不是急疯了?平白把这条线送到我们手里。”
“我们是不是要防备陈太后把宋王势力交给司马德宗,反正白马儿再怎么样这辈子也只能当司马德宗了,两人联手怎么好?”五郎挠头,他每天在市井里混,有时候消息来得又生又野,倒比还需要梳理筛选的十二楼来得更快。
时近三月底,白天太阳晒得暖,可建康城的人心却今天透心凉,明天心飞扬,各式各样的消息惹得大家都不知道把眼珠子往哪里放。
随着三月中司马德宗那一炮把王家和庾家轰上了天,这位大病初愈的皇帝声音也是越来越响亮,只是明眼人难免从一条条的政令里读出这位皇帝的性格底色来:独断专横,刚愎自用。
戚思柔无所事事,索性跟着大郎和十一郎学做菜,听了这八个字撇撇嘴:“哼,他还当他管着非人的几个山头呢,谁拳头硬谁说话好使。”
“治大国如烹小鲜。”大郎一笑,把蒸饼面胚放进了笼屉之中,如今外国宝货进不来,他们也是一样吃建康本地风味,昨日万允贞送来几只鸭子,说是回庄子上特地拿来的。过完年世道乱,万家姐妹也早早就回城里住,万允贞也开始琢磨要不要借着开春料理生意的名头,离开晋国一阵子。
万允贞邀请戚思柔一起走,戚思柔却想着当初明月出澡盆子的毒和她自己回家路上那一炸,话没说死,只是送走了万允贞便让家里的能人们一遍一遍检查这几只鸭子有没有问题:“回头肚子里塞着一个炸弹,可就热闹了。”
最后一关李仙踪查验过,批复四个字“赶紧吃了”。
于是最肥的那只被拔毛放血,做了盐水白斩鸭。
鸭肉较之鸡肉略显老柴,最讲究火候,若是火候大了便会干腊腥咸,所以建康吃盐水鸭一贯是低温慢煮做足一个时辰,出锅的鸭子味道天然,肉质水嫩多汁,加一条肉与白饭一起吃,米甜糯肉香滑,是难得的清淡却又下饭的滋味。
这几天连李仙踪都没什么事情,孔雀坊法阵一隔,自成天地,大郎也就做了一桌子好菜,喊了大家围坐在院子里吃,一则是难得人齐全,二则是陈太后已经说好让陈四娘入宫在经济通路上献策参赞,事成后可以送她回陈家,光明正大地做回她的陈四娘。
陈四娘不愿隐姓埋名地过完后半生,也不愿意放弃她这么多年来凭借自己奋斗所得到的一切,因此有了这个机会,她决定孤注一掷搏一搏。今天晚上这一餐也是为她送行。
这一餐吃到上了酒,陈四娘抱着一个包裹交给戚思柔。
戚思柔一展开失笑:“我也不缺衣衫,你何必辛苦做这么多。”
明月出坐在戚思柔对面,看出这件衣服另有乾坤,举着鸭腿问:“这些是地图么?”
陈四娘抿嘴一笑:“不是那种地图,若不然我也不敢留。这是陈家这么多年几条自家用的路子,旁人不知的。走不了多少人多少货,但若是有什么事情走不了空港和官道,这几条路子也能通到好几个地方。”
“跑路神器啊!”明月出拍手。
陈四娘指点着这一张:“这是条山路,但若能走这里,就不必非要过建康城的空港了。实不相瞒,这也是我祖父从别人手里淘弄来的,我们慢慢试着,自己也加了两条。据说这几条老路原来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蹚出来的,最初是为了带着情人私奔,渐渐地把这件事情做成了营生,只是后来到底失了手没了命。曾记得祖父和我说过,那位情人也是一国公主呢。”
明月出连连告饶:“诶,别看我,中山国国都没了,我也不过就是个花架子罢了。”
陈四娘嗔怪地拍了一下明月出:“多少大国公主也不如你呢,我倒宁愿每个公主都像你一样。你看看晋国那几位,海盐公主,嗐,木胎泥塑。海盐公主又如何,也就是太后疼爱,可再疼爱,卖个好价钱送人情的时候也没手软。”
明月出隐约记得这位公主是宋王的儿媳妇,故乡的线性历史上到底是怎么样她不记得,若也是这位,那这海盐公主就是宋齐梁陈的宋国皇后了。
“总之,我都记得,拓一份给你们。”陈四娘附耳对戚思柔说,“你那位啊,保不齐就能用着了!”
“什么我那位,别乱说!”戚思柔接过来凝神看着,半晌之后嘿了一声,直截了当地说:“你就跟我们走算了!你的情郎我们带着!等找到图谱治好了,你们神仙眷侣,双宿双飞啊!”
“此事我有话说。”陈四娘脸色一正,“我记得你与李天人说过,若是此时让他醒来,他不会立刻就死。”
“的确,我说简单点儿吧。”明月出想了想,决定翻译一下屠博衍和李仙踪的联合诊断书,“他身上的伤口太深,永远无法愈合,现在我们让他陷入沉睡,等同于是冻结了他的一切,包括血流。如果让他醒来,他会恢复流血不止,等血流干了,人就完了。这个时间我们不好判断,总归也有三四天。你是想要叫醒他,最后双宿双飞一下?”
“不。”陈四娘摇头,“我既然决定留在这里,不与你们一同走,他的去留就应该交由他自己决定。我并不是他的什么人,甚至也不是李天人,还算他的医者,我既然什么也不是,我就不能把他放在身边。如果李天人不愿意叫醒他冒风险,那我宁愿他跟着你们走。总之,等一切妥当,你们要离开时,请李天人再议此事吧。”
“你确定?你不走?他走?”戚思柔端详着陈四娘的脸。
陈四娘笑容依旧,不见苦,也不见甜,平静地回答:“任凭是谁,有了不撒手的办法,都不想撒手的。可不属于自己的,却必定要撒手。”
这一句话里,责任,野心,不甘,怨愤,期望,交织错杂,唯独没有对爱情的眷恋,让明月出忍不住转过头把鸭腿塞进嘴里猛嚼几下,掩饰涌上眼睛的酸辣感。
“啪!”戚思柔拍了桌子,弹起桌上的鸭骨头来,“有机会搏一搏,好事!回头我们要是吃不上饭,还能回来投奔你!”
陈四娘笑容变大:“那我一定给大娘子开一间酒楼送你!”
强十娘也抱着孩子凑趣:“那我一定要当大掌柜!”
明月出捂脸:“我就只能做大厨子了么?”
戚思柔掐她的脸:“你还不如做个老饕,你做厨子,只怕连火都点不起来吧!”
大家说得热闹,陈四娘又看着邢娘子:“你呢?”
邢娘子莞尔一笑:“我要回长安了,你们也不必为我惋惜,敢作敢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你——”陈四娘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越是懂了,有些话就越说不出口。
“大家都能各得其所,是为幸事!不要这般丧气了!来!”邢娘子斟满了酒。
“对!哎!月娘说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干杯?”陈四娘起身,举起了手里的蜜酒来。
几个女儿家相视一笑,也不管那一群少年郎什么表情,举杯举饭举鸭腿,结结实实地碰了一碰:“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