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业火烧尽白马山庄，好像烧掉了所有的罪恶，燃火者还是当初荒村那个韩郎君吗？然而韩郎君既然死了，是谁引来业火？或者就是丹阳郡马那个酒囊饭袋？他又真的是荒村那个韩郎君吗？谢家的韩三郎真的被他附体过吗？或者荒村那个韩郎君真的就是业火操纵者，只是他借了几个身份，死去的郡马也不过是他的马甲？
从白马山庄回来，明月出索性煮了清梦星河饮，去镜湖回雪和她的屠大神做思维导图去了。
再醒来的三月最后一个休沐日，明月出跟着六郎十郎上街采买，曾经最市井热闹的民间大集如今摊位稀少，所售卖的也不过是日常吃穿所用最基本的东西，米价比过年之前涨了近五倍，明月出看着零星来赶集的妇人衣服首饰，看着打扮明明是殷实人家，耳朵上还有金坠子，可眼神却连新米都不敢瞧，只敢买些沉米掺了杂谷豆子。平时六郎最喜欢的那家宝货店索性关了门，门口那一群小乞儿也没了踪影，只有个提着野菜的闲汉颇有见识地向六郎解释：“中旬便关了。香家不给进，陈家现在也不行，连通路都坏了事，还哪有人费劲巴力要买什么万花筒？”
如今建康局势在这位慧眼如炬的闲汉嘴里，正是：门阀贵族四大世家倒了王庾两家，陈家因为物流问题生意也一落千丈，只有走文艺路线的谢家依旧避世，却没有能力影响朝堂。建康城大乱，百姓苦不堪言，贵族们不把百姓当人，若要维稳破局，必须先把米价平定下来。
昔年遇见灾荒，这等事情都是官府和世家组织赈济，尤其是各大世家商户都会开粥棚，如今世家之首的王家自顾不暇，王家族长一股火病倒了，王十一郎本就是伤重还没痊愈，至于王家的掌家媳妇们，明眼人都知道必定是出了大变故，否则怎么会一个两个都不出来交际。庾家则更绝妙，已经传出有人偷了家里值钱的东西跑路，又被人抓了回来。这一旬开了粥棚的只有谢家和陈家以及附翼其后的三四家而已，既没有宫中与朝堂大员们的粥棚，也没有大商贾们的豆饼箩筐。
明月出和六郎十郎回家时路过那一片粥棚，好奇心驱使之下看了看，最好的是万允贞设的粥棚，粥浓稠喷香，豆也有米也有，瞧着那米莹白如玉，比平时戚家酒楼吃的米都好；陈家粥棚的粥也浓稠，只是杂豆居多，还混着颜色暗黄的陈米之类；其余各家与陈家差不多，总归是库里陈粮边角料拿出来施舍；唯有谢家的粥棚前人最少，只有些挤不进别家的老弱病残来领，原因令人咋舌：谢家粥棚里的粥竟然混着谷子壳麦麸杂叶梗子，甚至碗底还能看见一小撮细细的沙子，看一眼就只知道这粥一定会很刮舌扎嘴，然而那些最没能耐的弱者却连这一小撮含着沙子的米汤也不肯放过，一滴不剩喝进嘴里。
“这难道不是要吃死人吗？”明月出震惊。
“从前我读过家中藏书楼里的笔记，里面记着明国永乐年间官府赈济，皆用陈米与潮豆加细沙谷壳，能将一石米掺出两到三石，似乎是惯例了。”屠博衍翻了翻脑子里的藏书楼，索性上线与六郎，十郎一同讨论，“谢家是久老世家，想来也有这种惯例。”
“那些孤儿寡母实在可怜，我能去舍一些钱吗？”十郎认真地问。
明月出刚要回答“我们一起啊”，便被六郎拦住：“你舍那十人，便有二十人围拢再让你舍，你舍了这二十人，便有百人，这样实在太危险了！若你实在看不过，就小声点儿告诉那几个孩子，孔雀坊末那一家要搬走，有旧物件儿不要了，让他们偷偷来拿。”
“这办法又稳妥又能帮到人，六郎出来采买办事果然是老成靠谱。”屠博衍称赞道，“你虽然待人接物不差，但若是这些生活上的琐事，还应当向六郎学一学，至少学学砍价么。”
“这是社会生产力不同，不能怪我的智商。”明月出翻了个白眼反驳，她买东西都是网购，到了日子自然会有打折，啥时候需要讲过价？
两人一身办完了事儿回到孔雀坊，正好赶上李仙踪从宫中回来，他拐进孔雀坊时明月出就隔着一条街瞧见他了，等几人赶上几步要出声叫住他的时候，却又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午后太阳最暖时的金光毫不吝啬地洒在李仙踪身上，给他漂亮的脸庞笼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然而就在这样纯美自然的滤镜里，李仙踪的步子却拖得老长，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神随意地抛在一旁，好像不是凭自己的意志，而是被某种妖力架着往前走，就连他向来都含着笑容的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顺着他绷紧的下颌，溜过他气馁而疲惫的肩膀。
这样的李仙踪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就连屠博衍都没忍住在心里轻呼了一声，六郎和明月出这样本就通情达理的人更是觉得心中酸痛——哪个天潢贵胄，天之骄子是这般模样？
明月出只能默默地跟在李仙踪身后，再抬眼时李仙踪已经扬起了笑容停了下来，用平时那种春风拂面的表情语气招呼她：“你们也回来了？可买到豆子了？”
“嗯！买到啦！”明月出也高高兴兴地指了指十郎手里的袋子，“还买了些别的，还有新鲜的野菜和一尾鱼，柔姐说她暂时不想走，让我们做些糟物吃。”
“你们买这么活蹦乱跳的鱼，小心大郎说你们费钱哦。”李仙踪伸手接过明月出拎着的那尾鱼，“这么肥大一条鱼，能买不少粮食了。”
“嗐，这不是我们买的，我们遇见十二楼那个小子了，他这两天晚上钓的。这孩子真是钓虾有虾，钓鱼有鱼，行家里手饿不死啊！”明月出说得热闹，李仙踪的笑意果然也变得更浓。
几人齐齐进了家门，换洗收拾停当，趁着暮色刚染了一层，聚在院子里吃野菜饼子和鱼汤。
“真别说，少了四娘和十娘还有黄嫂子，就感觉一下子少了大半的人。”二郎环顾一群弟弟，“你们这些人凑在一起也不如人家十娘子一个人能干，真是的。”
“陈家能这么快接受十娘子进门做事，看来也是内耗得不行，抓着太后这条线拼命往上爬，哪怕留下人家的眼线，也要借势。”六郎务实，一下子就点出了陈家的困局，没有了陈四娘的陈家就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也没有从前威风八面了。可惜陈家那位嫡支二房叔叔和那大房庶子不管怎么折腾都是徒劳无功，他们绝不会料到陈四娘子不仅没有死，还到了陈太后麾下，若论借势，能借到最直截了当的势。
既然说到陈太后，众人不免关心起今天李仙踪入宫的结果来：
从好几天前，李仙踪就把从鬼神盛宴的布置开始，林林总总所有证据线索逻辑内容汇了总，反复斟酌比对，标注了人证物证，今儿一早进宫交给了陈太后，希望陈太后可以趁着司马儿羽翼未丰，正在暴躁困顿时，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一开始陈太后答应得极认真，李仙踪多少心中有些欣慰，谁知道解说这些证据资料时陈太后越看越兴奋，不禁说漏了一句：“就等你这些，要把宋王立起来了！”
这话若是前阵子听了，李仙踪只会以为是陈太后想要宋王领兵与世家制衡，但今天的李仙踪是知道宋王刘裕有可能按照明月出故乡的历史，登基为帝的。那么这一句品味起来，便有了些别的意思。
李仙踪并非是一个七情六欲不上脸的老油条，这一点怀疑眼色被陈太后捉到，这位一直藏在深宫里结网的半老徐娘索性也做了一把真小人，坦坦荡荡地告诉李仙踪，她等的就是这份证据，并且她要用这份证据来敲诈司马儿，榨干净之后，再公布一切，改朝换代，将蛛网后的宋王推上朝堂。
李仙踪不忍：“城中情势败坏，多拖一日，便要损伤一日。”
陈太后笑而不答，低头吃茶。
李仙踪又问：“为何是宋王？”
陈太后一笑：“因为王皇后告诉我，一定是宋王。”
李仙踪提醒：“宋王握有兵权，一旦名正言顺，你便是前朝太后。”
陈太后笑得更开心：“可宋王活不久，他儿子也活不久，儿子的儿子别管活多久，也是捏在哀家之手。”
李仙踪略一思忖，突然想起那几场宫宴，诸如海盐公主等贵女皆围在陈太后身边，彼时看来是孝顺尊长，如今——
说到这个地步，明月出也知道事情的结果了：陈太后拿着证据与司马儿拉扯，扯够了好处，再翻脸不认人干掉司马儿，将宋王刘裕扶上位，刘裕死了换刘裕的儿子，反正刘家人能掌兵却不擅掌权，到时候只要把握住枕头风的风向，通过皇后来影响一两个没什么大能耐的皇帝，多做几个傀儡，会很难吗？
“天啊，该不会她从王神爱这个镜醒者嘴里，打听到了刘宋的情况，安插好未来几位太子妃和皇后的人选，早早就做好了伏笔吧！她怎么能料到会有白马儿这一出啊！”明月出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得亏她不是王神爱，不然一进宫就要被这种太后吃个干净啊！
这问题都不需要李仙踪，屠博衍也能回答她：“哪怕没有白马儿，就凭司马德宗那越来越白痴的病症和王家越来越大的野心，晋国动乱也是迟早的事前。或许所谓的王与马公天下，也不过是这个沉浸宫廷权势多年的蜘母暗中纵容的结果罢了，要不然你看丹阳郡主，区区一个郡主，哪来那么大的底气去支撑她的野心？还能掌握一座城池来四处勾结来供养她的奢侈尊贵！”
明月出被这个母蜘蛛比喻恶心的起了鸡皮疙瘩，可这话说得也极对，不管怎么说这位太后从儿子的婚姻开始便步步谋划，到了今天那张网已经铺得太大，大到就连白马儿背后的那只黑手也无法影响她最期盼的结局了。
“正因如此，李仙踪那种性子备受打击，也很正常了。”屠博衍叹了一口气，任凭谁一腔热血想要天下太平，到头来却成了权力中心那只蜘蛛结网用的麦秆，都不会觉得欣慰快活的。
业火之事，尚不知是贝家毁尸灭迹还是另有原因，白马儿布阵换魂，可是实实在在被陈太后反手利用，甚至于说若没有白马儿换魂，陈太后的愿望还要再拖几年拖到司马德宗病危再视线，倒是白马儿这样闹出泼天祸事，给了陈太后四处放血的机会：身为太后可以主持禅位，令宋王登基更加名正言顺，单凭这一点便能与宋王谈条件；手握白马儿的证据，可以敲诈当了皇帝却并不如意的白马儿，若能榨出半阙鬼神盛宴的图谱都是赚了；白马山庄换人坐庄，新上任的贝家首先要稳定非人局面，不会来找人族的麻烦，更是白送了几年太平时光；甚至王皇后这样的镜醒者都要为了自己的位子与她结盟，李仙踪这样能干的帮手与侦探都被她操作成了目标一致的同党。
从头到尾陈太后付出最多的反而是给了苍云海巨款让他去核对抓捕那些富家女。
明月出连鱼汤都没喝好，这怎么就变成了一石n鸟，全是她陈太后家的灶膛？
“她就真的没有任何靠山背景？自己一个人往上爬，爬成这样？怎么就顺利成这样？这么走运的吗？”明月出没吃鱼肉都觉得如鲠在喉。
“有没有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这一下李仙踪必定心生去意，你也不用担心大家不一起走，彼此少了照应了。”屠博衍想了半天，也只有这一条能拎出来安抚一下心上人的三观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