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来这里，是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吗？”屠博衍这句话一出，明月出的心里便咯噔一声。
那种咯噔感，就好比摸鱼被老师点名上前在黑板上写大题，是那种被审判感和恐慌感总和的十倍！
明月出立即调动起全身细胞集体作用，先用拖字诀：“我们现在知道的是，在荒村与那女子相拥的，是另一个香九郎。这个香九郎知道荒村村人全都死了的事情，所以他会内疚，会做噩梦。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香九郎变成了我们所知的样子，借着我们今天受到影响，心神不稳，来入侵我们的梦境，才导致我在混沌之中窥见了他的梦境。这说明先前的香九郎与现在的香九郎，最起码是享有同一个记忆的。”
“没错。”屠博衍似乎也松了一口气，靠在了沙发上。
“所以我们困在我这个躯壳里，没有什么权势，也没大本事，还是把这种事情汇报给大佬，这是我们俩的基本原则对吧。”明月出的手指在沙发巾上划来划去，好像这样就能把脑子里的思绪列表搞清楚，“我就是这样没什么出息的人，也不想呼风唤雨，我只要过好我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我是这么想的没错，但是老铁，你不想做点儿什么那种能改变世界的事情么？你也觉得我们现在这样过着平凡的生活就可以了么。”
“有何不可。”屠博衍费解。
明月出想了想：“我刚来到六合，一心想着就是回去，等我发现回去要凑齐图谱，非常不容易，我就想慢慢来，不管多少年，要一边在六合好好生活，一边搜集，无论如何，不要辜负每一天的生活。”
“的确如此。”屠博衍点头，“曾经我也是这样，闭门看书，只要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即可。”
明月出听出一点不一样的情绪：“那你后悔了？”
“不，没有后悔，我并不后悔没有去争权夺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样不会想要去动摇太子的地位，不想做白国的皇帝，在我心中，太子皇兄做得很好，他能够顺利登基，是五臧之福。”屠博衍看着马口铁皮桶上面画着的一对儿小天使，“但我的确有一件后悔的事情，后悔没有更关心我身边的人，过得太自我，如果我能多关心我的弟弟妹妹，也许他们就不会……我想如果我后悔，我后悔的是这一点吧。”
屠博衍自己的惨剧，起始于她妹妹的虐恋，错付的妹夫引发了战火，战火给予了皇子们争权夺势的机会，正因为明月出了解这一点，所以才会不赞同：“有些事情是别人无论如何都帮不了忙的，就比如爱情这种东西嘛，你就算发现对方是个人渣，你妹妹也未必听你的，所以这事儿就算你关心你妹妹，你也控制不了。”
“的确如此。”屠博衍失笑，“但如果我更关心我妹妹，我现在不会后悔啊。”
明月出一怔，随手抓起沙发上一本单词书哗啦啦地翻着。
“所以我希望我们在六合度过的每一天，也不要独善其身，如果我们有能力帮助别人就尽量去努力，这是我现在的想法。”屠博衍正色道，“我也希望你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来了不要后悔，离开也不必回头。尽心尽力去做每一件事情，尽情享受每一天的辰光，哪怕有一天你发现你回不去，也有在六合继续快乐生活的动力，而你真的回去了，想起六合的种种，也觉得是一份美好的回忆。”
“唔……这倒是，所以我们也在努力帮助李仙踪，努力和柔姐一起搞美食事业嘛。”明月出脸一热，连忙把话往外扯。
“所以当初对于我妹妹的事情，我感觉到后悔，我如果我说出来过，我的心里会好受很多，我不会后悔自责。”屠博衍有些怅然，“这是我自己的傲慢和软弱。”
你特么的这真的不是在影射我？！明月出移开视线，却看见单词书上那个“sympathy”。
sympathy，同情、赞同、意气相投、志同道合、心意相通，也可以引申为心有灵犀一点通。
明月出啪地一声合上书，把纷乱思绪压下，含混地回答屠博衍：“的确如此。
“总而言之，既然话说到这里，我对你，对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认真过好每一天，也认真对待每个朋友。”屠博衍由衷地说，“六合并不是你的梦境，因为你此时此刻正在这里真实地生活。”
正午的日光灿烂，投在屠博衍背上，让他仿佛沐浴在一旁圣光之中，可再耀眼的日光，也不如他的眼光专注而灼热。
明月出好像被烫了一下似地，转头看着屏幕上的电影剧情，不知不觉间这部片子已经演到了最精彩的部分，梅格·瑞恩饰演的小书店老板得知了汤姆·汉克斯饰演的图书连锁店老板的身份，备受打击，甚至怒不可遏。
接下来的剧情明月出当然记得，是梅格·瑞恩终于想通，她对电子邮件那一头的人的感情，并不会因为那个人的身份转变而有所改变，无论男主角是不是那个写邮件的人，她真正所爱的人都是男主角一个，这份感情与载体无关。
明月出呃了一声，她怎么就这么顺手选了这一部呢。
这不是提醒她，真正的喜欢和所处的环境、人物身份无关么？！
既然如此，要进行到下一步吗？那么这个话应该怎么说呢？就像写辞职信一样，说明结果和理由？升职加薪？
明月出盯着屏幕陷入沉思，连手里的瓜子都不香了。
屠博衍看到片尾的演职员表开始滚动，狐疑地看了明月出一眼，她还死盯着屏幕，好像那上面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比如香九郎的生平之类的。
“你在看什么？”屠博衍忍不住打破这凝滞的气氛，可惜明月出陷入自己的思绪，根本没听见。
屠博衍皱了皱眉，今晚她这个奇怪的要求，他也不是一无所知，但他能够觉察出明月出的情绪波动，却没办法窥见到她到底在想什么，这说明她的精神力量越来越强大，而今天这份情绪也隐藏在了很深的地方，她自己都看不破，又不肯说出来与他分享，他也没办法看到。
那到底是什么事呢？越想知道，心思就会越焦灼。
自己也看不破的，难以觉察和解释的，隐藏得很深的，可以动摇情绪的，不能分享的——屠博衍一愣，旋即也开始盯起了演职员表，脸越来越热。
演职员表终于滚完了，电影停留在了最后的画面上，弹出询问窗口，是退出还是重播。
是退出，还是重播。
是听从经典爱情电影和屠博衍的双重教导，不辜负自己的心情，不辜负自己的韶光，还是减少麻烦少说少错，把这份心情深深压下去？免得打破现在舒服自然的生活？
荆棘与未知，安全与压抑。
明月出盯着那个弹出窗口，好像它上面标注的不是一场电影，而是她一段人生。她觉得一股寒意从她的指尖迅速向上流窜，而一股热意则从心口流向四肢百骸，冷热激荡，让她整个人微微颤抖，好像发烧了一样。
“明月出。”屠博衍的声音几乎是从另一个次元传来。
明月出转过脸看着屠博衍，那张平素骄傲高冷的脸上布满可疑的红晕，但他还是努力保持正常的表情看着她，担忧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同样的冷热激荡顺着他的手，传到了她的肩膀上，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她现在不是两人各自为政的梦境，而是在同知同感的现实，她能听见他的心跳，感知到他的感情。
empathy，同感。
resonance，共鸣。
sympathy，心意相通。
consonance，心有灵犀。
脑子里似乎存在着另一个人格，冷眼旁观，念起了gre单词，荒谬而激昂，似乎打定主意要为这一场对视配乐。
理智与情感在这一瞬间割裂，又在这一瞬间完美融合，现代与六合在这一瞬间分崩离析，又在这一瞬间化为一体。
她甚至想起在瑞士结识的好友，好友望着阿尔卑斯山的雪线对她说，尽管在别人看来自己背井离乡在异国生活，然而只要身边有那样一个人能够让自己过得心安理得，思想自由风驰电掣，那么自己创造一个新的故乡又有何不可？
明月出吃不惯瑞士的家常菜，也受不住半小时就能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的小城镇的生活，可她确信好友的表情平静安详，她笃信着她在瑞士的生活。
正如她笃信在六合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她甚至可以偷懒耍赖，可以躺平可以拖延，因为有屠博衍给她兜着，一旦离开屠博衍，她连一场噩梦都害怕，而当屠博衍再度陪她进入同一个噩梦，她的恐惧又消失无踪。
还有什么人能够让她有这种信任？还有什么人，不管是现代故乡的人，还是六合的人，能够与她一起反反复复死里复活？还有什么人能够魔魅般与她同知同感，异体同心？
什么放在自己的窝里是否违和，什么也许三观不合只能留在六合，比起这些表面的东西，难道不是这种同知同感，一同历经数次生死的情感与信任更重要么？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可能出现第二个屠博衍，不管她以后走到哪里，去往何方，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
这是此生唯一，就如同她再也不会回来的父母，永远不会有下一个。
无数次梦里幻想父母可以回来，无数次盼着那场车祸从未发生过，她多少次诅咒上苍让她命运多舛，那么当遇见了老天爷给补偿的下一个机会，她为什么要错过？
为什么要错过？！
为什么要想那么多？
难道弱水里不是想过，暗流里不是念过，哪怕这一次真的死了也没关系，只要努力尝试过。
怎么会忘呢。
明月出看着屠博衍的脸，这张脸只见了一次她就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一颗小小的痣的位子也还记得。
谈不上是最好看的，比不上风情万种的戚思柔，比不上出尘脱俗的李仙踪，甚至比不上俊美漂亮的二郎，这只是一张带着书卷气的清俊的脸而已，可对于明月出来说，就是最好看的。
是她爱的。
不是喜欢这么轻飘飘的，甜丝丝的感情，不是刻骨铭心，跌宕起伏的激情，是恩赐，包容，恒久的爱，是可以用来治愈一切创伤的爱。
而她在屠博衍的眼里，脸上，手中，读到了同样的爱。
同知同感，一体同心，不必言说。